第五十八章 艰难的自新_人狼传之红殇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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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艰难的自新(1 / 1)

我被叶子央求着允许在厨房暂时过夜。厨房没有门。我偷偷看见她从旅行袋里摸出匕首藏进衣服,端个小板凳坐在门边,整夜不眠。

第二天,一大帮老娘们儿嘈嘈杂杂地忙乱了一阵,说是“大栓”的脑袋破了,要送医院呢!

白天躺在寝室,晚上睡在厨房地过了一个多礼拜,我才算行动自如了。白天晚上,女人们轮班守住门户,叶子也还能干活儿睡觉。热情泼辣的女人们,善良淳朴的女人们,她们不怕“黑鱼”。尽管她们爱沾小便宜,善于猜忌和嫉妒,乐于信谣和传谣,可她们知道,什么是老实,什么是无赖,她们愿意为所尊重爱护的人出力,她们不屑恃强凌弱的欺诈,她们不忍坐视弱者无依受欺。

“小北京,没有事的,我看你……”“算了吧,还不好意思,老娘生了四个娃,啥没见过……替一阵,让你大姐姐悃一下……”“不行的,‘黑鱼’要来欺负你的。大栓子,牛也似的还不是遭了……”“黑鱼,你个鳖养的,甭想!”“黑鱼,你就不干好事吧,看哪天一伙人翻了告厂长去,看你咋说……”

――原来,他的所作所为厂长并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没人告??没人敢告???宽容乎?软弱乎??胆小乎???

――原来,这几天他一直逡巡左右试图沾惹我和叶子。贼心不死?变本加厉??色胆包天???他在干什么?逼我回头?逼我出手?!逼走我们??!!

――原来,大栓是被他们打伤住院的。为什么要打他?他有什么错?他能有什么错??难道帮助一下弱者竟是挨打的理由?

后来有一天,我偷偷问大栓:“大栓哥,黑鱼为什么打你?”

“因为咱把你藏起来了,他打不着你,拿咱出气呢!……”

“他怎么打你的?”

“反正是打呗,还能咋打……脑袋碰板凳……”

“要不要紧?”

“有啥要紧?缝几针就是了,咱头硬,板凳顶不过……”

“大栓哥,谢谢你!……”

“咱愿意,不兴讨谢,成了啥人了……”

“你为什么不还手呢?他们打不过你的……”

“咱哪会打仗哪!光会种地干活儿,好人不兴打仗……”

“你恨不恨他,黑鱼,还有欺负过你的人?”

“啥叫恨?在咱乡下可不兴恨人。恨人自家难受。人都是爹娘一小点儿养大的,有的顺乎,有的烈……咱们顺乎,让着人家,要不那烈的还不憋死了……”

我无言以对――这就是厚道老实的农民。厚道得能宽容所有的欺凌,老实得连想都不愿去想讨回尊严。他们尊严的源泉在于自己的信念和原则,而不在于与别人的长短高下之分;他们相信自己的原则,他们也肯相信别人的宽厚。是以被板凳砸了脑袋也不计较;是以为别人喋血也不肯受谢……北京城里的少年浪子们哪,你们要能学得半成这份宽厚忍让,会少多少事端,多多少平坦,少多少悲剧,多多少欢愉啊……

两档子流血事件下来,厂长到底还是通晓了些底细,把黑鱼好生教训了一通,扣了二十天工钱,还让他给我和大栓赔礼道歉――中国人,小地方的中国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人,善于把大事化成小事,把干戈变成玉帛――老祖先斗了几千年,“文化大革命”斗了整整五年,斗累了,斗怕了,也斗不过来了,这等工人打架的小事算得了什么呢?

渐渐秋凉了。叶子带着一群女人开始大张旗鼓编织毛活儿。荒城小处,毛线的品种质量远不及北京,供应也十分紧张,故而还不至于大干起来耽误其它工作。工作日时,女人们拿着织好的东西偷偷到市里卖了。大多数女人其实市里都有家,只不过丈夫亲人住厂,每日往返交通又不方便(他们不可能象领导那样拥有自行车),也就跟着住厂罢了,所以城里多有熟人故交。小城市自也有它的妙处,一些在大城市、首都很敏感很严谨的事儿在这儿只凭人熟脸熟就划通了,比如说安定我俩的身份,再比如做些违反或正踩路线、政策的小商品交易(改革开放以后,很多南方小城的芸芸之辈闯关下海地先于自认才智厚重的大城市人展露头角,鼓起腰包,其中奥秘,祖律民风固然占多,开放年代之前的不断磨砺也绝然功不可没);有些在大城市沧海一粟、过眼云烟的事则能悄然蔓传,比如:“木材厂家属们有毛线活儿,花样好得很……”

叶子不去卖东西,做一些样色搭配、料具补充方面的计划和建议。她是美学教授和编制高手的后代,自己多年又因酷爱而悉心钻研,自然妙招百出,奇葩争放,不仅成了厂里女人们崇拜的对象,而且被她们义务地孜孜不倦地传诵到了城里,半个城的户帏之内竟也悄悄传遍――“木材厂的编织是师傅教的……师傅绝了,大地方来的,可能是北京的哩,听说人也俊得了得……”叶子后悔,可已不及,消息回到她耳边时早已传开,只有无奈笑笑,跟厂领导检讨,厂领导也只得笑笑――既已传开,检讨无补,况且“也算不上个事儿,抓革命、促生产之余吗……只是不要搞大了,不能耽误生产……”还好,算是听之任之了。想想看,从古至今谁又能管得芸芸众口呢?在“最高指示”、家长里短、鸡鸣狗盗之外,多一个健康而简单的传奇,于这个在意识上近乎于“独立王国”的小城市又何碍之有?

厂长找我和叶子谈话,说上级对“北京来的同志”比较重视――其实这个“北京来的同志”的身份毫无凭据不堪一究,唯一的佑证就是厂领导的信任和感情上的认同。我这才知道叶子为我们安下身来所做的不倦的努力的价值,才明白自己忍辱负重未生事端的韬悔是何其明智,才获悉自己已悄然踏上光明正途的驿道……厂长说上级有指示――对北京的同志要充分信任和支持,不能视作政治觉悟还有待提高的普通基层群众,应该引导积极参加政治斗争――我俩吃了一惊――当然了,政治斗争也要从基层抓起,北京同志要积极配合厂领导班子(一正一副两个人,正厂长兼支部书记,领导副厂长一名党员和他自己)的工作,以“北京”式的政治觉悟协助厂领导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产――嗷!原来如此!……

小枫,听明白厂长的话了么?

不太明白,横是说上级知道咱了,挺重视的。

什么呀!看你那傻……来,姐教你……

是啊!我们一没户口二没证件,单纯一舌双唇怎能真正证实自己的身份,又怎能使自己的出走缘由禁得住调查推敲?别人不知,厂长焉能不知?他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上级已经知道有你们这两号人了”、“上级要调查,被我填和得免了”、“我很信任你们的为人和身份”、“不要和那些人一般见识,别给我惹事儿”、“我相信你们,要补台,不要拆台”、“我的话都已经跟上级说满了……可别出事儿,出了事儿,连我都得遭殃”……

这是一种怎样的信任和认同啊!我们从未得到过的,来自于原本陌生现在也还不熟悉的外乡人;这又是一些何其善良好客,施信予人的外乡人啊!因为你们是北京的,因为你们勤劳努力,因为你们肯忍让,所以得到了最充分的信任;这信任又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啊,寻寻觅觅,患得患失,饶了一大程弯路,谁料想在这荒远小城的边角,半年诚实沉默的劳作,承受了不足以往一成的欺凌迫害竟就得到了!

叶子,矢志不渝奔向新生活的叶子。你“天大地大、无处不家”的偈语中了!叶子,亲善温和不柔不燥的叶子,你的热情辛劳、勤谨爱人收获了!叶子,机敏成熟大智大勇的叶子,竟然铺得出江河中的坦途,参得透神秘隐晦的暗示……

秋枫,你以前都干了些什么?做人,做堂堂正正的人真的那么难么?你怎么会愚蠢地曾经认为那个一心为你,费尽心机拼上性命在也所不惜的叶子会欺骗玩弄你呢?若真如所想,你又焉有今日?!秋枫,一个才貌双绝、贞情似铁的妻子就在你身边,正扶着你一步步立世为人,夫复何求?!!

叶子从不进城,托人代购物品每每都能被应承。于是,打从开始毛活儿“生意”起我便开始有了烟、酒、新衣,她则什么都不添,白天黑夜与女人孩子们厮混在一起,“黑鱼”只能远远望着,但他却一直都在远远望着,我的一颗心也老是放不下来。

有了烟酒,我在工人们中又多了几分人缘儿,加上气力增长,渐得机巧,干活儿也跟得上趟儿了。我原也学过一个来月木材加工,手虽不灵但口眼还算沾行,有时还被技术工(正式工)叫去打下手,“黑鱼”纵然恨得牙根痒痒也不敢轻易直对我太过放肆,工人渐渐形成两派,“黑鱼”一派人多,有五六个,我这一派只有四个人,其余的工人都是“中立者”。派别之分在劳作、打牌、喝酒时都十分明显。我看得出来,“黑鱼”那伙里也有几个想在玩乐时往前凑,但不敢。我这边那四个人,包括“大栓”在内,都不再接受别人挤派的工作。有时“黑鱼”发作起来又要寻衅滋事,我们除了忍让之外也表现出了一些强硬:“别找麻烦,大家好好干活儿不行么,谁都挺累的,谁都不容易……”“再出事儿,大伙儿不痛快,你也不痛快……”说到大伙心坎儿里去了,声援之声雀起,他也只好作罢。“我说你能不能客气点儿,客气点儿不还是老大么,该怕你不还照样儿怕吗?”也稍得他的心意。

有一次,双方争执得有点儿火了,他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之余还捎带着:“你个狗日的,莫狂!别打量厂长谈过话就得势,摸摸棒棒还起得来不?老子早晚日你的女人……”“你敢!”我森然道,第一次露出了狰狞之色。“黑鱼”的几个手下吃了一惊,其他人也有几分骇然,“大栓”竟劝了我一晚上。

事后几天,我真的为他的话惴惴不安起来。倒不是为叶子,叶子有那帮娘们儿围着,轻易不会有事。这一次是为自己。自从上次被他打伤之后,好是好了,可两三个月了确实没有了这个年龄本该有的,自己过去也时常有的反应。到底是日子久了干活儿太累还是真让这王八蛋给“废了”?当人们都忙着打点行装回家过年的时候,自己偷偷又验证了几遍,心里有点儿发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