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鱼”走了,厂里平静了许多。再没有强派劳动的欺压,再没有玩耍时的赌博无赖,也再没有恃强凌弱的围殴。工人,由农民变成的工人自然依旧粗话连篇,争执频频,仍不免沾小便宜,动几下手,但大家是平等的,大多数时间里是互助互敬的,即便有了冲突也能被劝住。不知是喜爱还是对那“土匪改好了”的传说的相信,亦或二者兼有,我成了临时工的领袖。虽然年龄最小,可说话竟有人听;一干人见我平易和气,处事头头是道,没有一点儿土匪样儿,也就越来越投气,越来越亲近了,连叶子也被敬佩有加地请进了工人宿舍(一间大屋,二十个上下铺,一堆工具,一群糙老爷们儿,别无他物)说说笑笑……慢慢地帮厨的工作被缝缝补补取代,她把原本分散在女人手上的针线活儿一手包揽,白天边看孩子边补,傍晚时不时往过来送。她和大伙儿聊,由着性儿让他们起哄、把我俩往一块推搡,连老实得一天三句话的“大栓”也开始和他这个大妹逗笑,惹得叶子追着打,自己边躲边憨憨地笑……大伙都说我得了“七仙女”下凡,连他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庄稼汉也跟着有了福,他日回到家乡,跟父老妻小有的可吹了――那城里人咋样咋样,那神仙女咋样咋样……
我深深地爱上了这种生活――有着充实劳动的生活;有着平等互助的生活;有着欢笑友谊的生活;有着盎然生机的生活……以至于隔了一年之后春节返乡浪潮再次来临的时候,竟在又能与叶子纵情欢爱的兴奋之余生出了些许依依之情。拿出了积攒半年的钱叫叶子和女人们去买酒买鱼,叶子二话没说就应了,竟一点儿也没心疼辛辛苦苦点滴而成的积蓄,全厂人临别前来了个大会餐。
算起来,这已是在这儿过的第三个春节了。我们吃上了饺子。有了六七百元的积蓄。我有了书,有了手表;她学会了裁剪,有了缝纫机……
好兄弟,饶了姐吧,姐不行了……真的一动都动不了了……
你个小馋猫儿,把你老姐吃了吧!……
不行啊!姐,饶了我吧……
求饶了?不成!掏空了你个小馋猫儿!……
二十多岁的青春奔腾着,期待已久的浓情燃烧着;辛酸的血泪往事渐渐远去,幸福的甜蜜心醉滚滚而来……
当“批林批孔”的浪潮涌进这座城市的时候,厂里彻底停产了。临时工走了一大半,“大栓”也走了,剩下的全被带到城里帮着干些支援政治运动的粗重活计,如搬纸搭台、清运“斗争垃圾”(坏了的条幅,斗争后遍地的碎纸一类)等等。厂里的女人们也各回各家了。
剩下的十几个本省临时工住在厂夜校教室,已经完全被废弃了原始功能的夜校里的一间偏僻角落里的办公室被木材厂领导应允改成了宿舍,住着叶子和我。其时为了在人多杂乱的斗争环境中避免出乱子,我决定离开集体居所搬过来和叶子一起住。叶子在“家”一心学习裁剪,足不出户,门窗紧锁,便是酷热的盛夏也拉着帘子,自己在屋里热得大汗淋漓,薄衣紧附。我有文化,被安排帮着干一些文墨工作,没人给发工资。临时工们渐渐于盛夏之际走散了,连木材厂厂长也基本见不着了……
叶子把屋子关得太紧,实在闷热难当。有时我索性穿条裤衩浑身浇湿地躺在门外青砖地上度过没有半丝风的夏夜。开始我还以为她是怕不肖之徒探其美貌惹出事端而门户紧塞,后来才知另有其因――木材厂,我们在此地借以安身的地方已经不复存在,工作实际上等于没有,在这儿进进出出的惹人怀疑,只是见我成天还有事做,怕我闲慌了才没好阻拦――其实,我也已经被诘问过几次了,总还算趁乱支应了过去,自己对这种政治斗争和无规则的服务工作也倍感厌倦(其实也毫无裨益,那十年里,因为这些“工作”不知荒疏了多少人心中的理想和手中的技艺)。于是俩人决定回木材厂,离开这是非之地。
厂子完了。没有人声,没有炊烟。以往的劳作声代之以沉寂,昔日的欢声笑语代之以昆虫的呢哝。工具已无人使用,在酷热的炎夏中也透出一丝冰冷。木料胡乱堆放着,工棚里也已结出蛛网,大寝室空空荡荡……
姐,咱找妈妈去吧。
现在外边正乱着,她们那儿也一准儿消停不了,去不得。
那咱回北京?
我倒有个主意……
的确是个好主意!余下的粮食还够原来一大帮人吃半个多月的,也就是说,还够我俩吃上差不多一年,何不吃完再说?这里有清清的溪流,可取而饮之,取而濯之;这里有电、有灯,可以夜读,可以趋野兽;这里有柴、有树,可以生火、取暖;这里有大批的粗原料和工具,可以练手艺;这里有静谧的不为外人注意的荒僻,可以避人耳目;这里有秀丽的山水景色,新鲜的空气,有可抵御不轨侵犯的工具和身手,还有希图平静、温爱的两颗心……
缝纫机响起来了,锯刨动起来了;炊烟重新升起,温爱继续深蔓……这里成了世外桃源,成了两个人的世界,成了动荡岁月中的小小天堂……
小枫,过几天就又过年了,知道么?
是吗?我说前几天进城时候怎么消停了呢。
没看出来,折腾得差不多了……
你说,厂子会再兴旺起来吗?
不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就是再兴起来,怕是又换了一拨人了……
姐,咱还有钱么?
有,怎么了?……有也不多了――都快半年了,光花不挣……
姐,你说北京……柴松和段恒的架打完了么?
早该完了。混混儿行里,改朝换代快着呢……
姐,你想北京么……
想,怎么不想。怎么说也是――故乡――啊……
我也想,想那个破屋子……
不许你说它破!那儿是我的再生之地。在那儿,我有了你,有了原先想都不敢再想的福分……在我心里,那儿是家!……是――天堂!……
你说,我干得那事儿现在会怎么样了?
不知道。不过可能后面还有事儿。我猜想着――那俩人是干贼事儿去的,就是活着也不敢自个儿去告吧……死了就更没人帮他们告了。我见的听的多了,乱的时候,无头的案……
我真的特别想那破……嗷,是――咱们的家……
小枫,你喜欢孩子么?……
不知道,怎么了?
姐想给你生个孩子,姐一天天老了,再不生……
你一点儿都不老,尽瞎说――天哪!我这才发现,美丽的眼睛边上已悄悄爬上了细细的皱纹,红蓬蓬的头发里也闪出了几条银丝――她才只有二十八岁啊!
那你喜欢孩子么?
喜欢,特别喜欢……
那咱就生一个……先生一个,然后再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美不美,家乡水……要生咱就回去生……
好!我听你的!回去――回北京!回――故乡!!
除夕夜,我们抬着缝纫机到厂长家里拜了早年,感谢他几年来对我们的信任、支持和照顾。缝纫机送给他爱人,权当做谢,我们带不走,我们要回北京了,出来快四年了,该回去看看了……厂长苦推不下收了缝纫机,并没有太多挽留,只说这里没活儿干了,回去也好,应承下代我们向其他人致谢道别的托付,嘱咐我们常写信,有机会一定再来小城,再来做客……
往北京的车票是买不到的――需要省级介绍信,于是随便拣了一趟列车北上,一路换车经焦作、经安阳、经元氏到了涿县,又等了两天,坐长途车到了大兴县边上……几经周折,又步行数十里才回到市区,其时春雪初融,元宵已过,当年在郑州买的旅行包已经旧了,显出几分班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