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_爱若有晴天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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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1 / 2)

2002,行走的草。

生命注定是一场流浪。母亲的子宫只是我们的中转站。

若时间倒转,光阴逆流,必须重回那段凄苦泥泞的少女时期,仍然只有一样东西是我要携带的行李——我的棕红色大提琴。

这架提琴,来自幼年时期对母亲的崇拜。我的母亲米舒云曾是弦乐团的大提琴手。听说,她的琴声比任何人的都要婉转悠扬,飘在月夜里有如丝缎。乐团巡回演出,母亲常常作为首席大提琴手出现在舞台中央。她细瘦的手指在琴枕上跃动起来,琴声一如她长鬈发般美。这样的琴声立刻被听众剥离出来,仿佛一个穿月白色绸衣的女人在她的黑色阳伞下仰起洁白姣好的下巴,于是满街的其他所有淡红粉绿顿时失色。

我诞生于一个舞会。

那年,弦乐团与一个外地的摇滚乐团联谊。舞会中间,母亲拉了一曲杜鹃圆舞曲。作为最靓丽的女人,她受到众多男士的邀请,她却独独挑了一个留着莫西干头的鼓手。中场,熄了灯,他们仍然舞得尽兴。在与他跳舞之前,她是宿命单兵。黑暗中,她对他垂下抵挡的手,张开身体迎接他。海在交配,时间翘了起来,从此安顿她飘荡的一生。

母亲对父亲的印象,只对我提过一次:他的眼睛,像一泉。

那一晚,她在与父亲跳舞的过程中孕育了我,那晚过后,她却再也没见过我的鼓手父亲。

6。第6章十月裂帛(5)

怀孕以后,母亲辞了工作。并不是害怕别人说“不知耻,跳舞都能怀上孩子”,而是要让我安静地诞生。此后她做过仓库管理员、塑胶厂女工、餐厅保洁员,却没有再能拉一曲杜鹃圆舞曲。所以,后来她常常对我发脾气,偶尔酗酒,会打骂我。只有在听我拉琴的时候,她才会感到平静。

从记事起,我就迷恋母亲和她的琴。六岁时,我扶着琴弦问:“妈妈,我的音调准了吗?”至今记得母亲听我拉琴的时候,一脸的落寞与虔诚。她抚着我的头发说,这架儿童大提琴上发出的寂然梵音,如夏末的一只小蝉,天地间的禅者,悲悯无边,苦也放下,喜也放下,就像那场舞会上,妈妈的子宫遭遇甜美的悸动。

那时我自然不懂得每日念佛经的母亲说这些话的意义,但逐字逐句却记得深刻。

后来,母亲再嫁。她带着我和两架大提琴,奔赴遥远的国境之东。像《钢琴课》里那个白衣女人,拖着一架琴,跋山涉水去嫁一个陌生的男人。汽车翻越山冈,转身是一片云的郁郁的灰暗。十岁的我忽然觉得,一个人的一生,就是翻过了这样一座苍老的山冈。

赴嫁的母亲似乎有了新的憧憬,在汽车里竟然唱起那首老旧的童谣:蝴蝶蝴蝶真美丽。

嫁了人的母亲又重新捡起了她的琴弓。

我同继父见面的次数不多,只知道他与母亲是在佛教协会认识的。继父是北方人,面目英武,是典型的北方大男子气质,但他的眉宇间依然有着不属于这个尘世的淡薄。他们从无争吵,就像大迦叶和普贤一样,做一对梵行夫妻。仅仅一次,继父与母亲争吵起来,然后他就夺门而出。原因是母亲不愿意为他生孩子。

那晚继父未归。母亲指着我哭道:“米凉,米凉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的梦想和青春,都断在你身上了,你知道吗?我生你养你,然后身材相貌走样,拉琴再无灵感,生活永远失去了浪漫,你知道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多么致命吗?我已经残旧了,我绝不能再生下另一个孩子来蚕食我……”

她像醉酒一般跪在地板上哭泣,而十岁的我也只能随着她一块掉泪。我从小就知道,米凉对于这个世界,是个多余的人。听母亲说这样的话亦不是第一次,但彼时彼刻却仍然疼痛钻心,为自己,也为母亲。我们都是这个尘世的遗孤。

那夜后继父永远未归。他在小饭馆里喝了很多酒,然后游荡街头,巧遇帮派斗殴,不慎被刺死。

母亲没有流泪,却提起了她的大提琴去了市里的弦乐团。她一辈子都不会放弃自己,无论何时。这点我从骨子里清楚。

再次成为大提琴手的母亲,如同三月枝头的新绿,开始复苏。她更加沉迷在她与大提琴的世界里。她与我的交流,常常也只是在听我拉琴的时候。她的提琴拉得比以前更好,甚至在音乐会的时候担任首席大提琴手。她接受的鲜花与掌声,终于弥补了她数年来的遗憾。只要不待在家里,她就不会觉得寂寞。我与她之间的距离日渐遥远。学校的家长会,她没有去过一次;我摔坏了手骨,流血发肿直到手骨重新长好,她也不知道;我去酒吧找乐子,与男孩子们跳舞,她也不会知道;十五岁那年,我患了肠炎,昏迷在家好几天,母亲依然不知道,因为她随团去外地演出,中途并不会过问我的一切。

当我觉得这个世间再无可恋的时候,我开始爱上我的大提琴。我的琴技,仅仅是十岁以前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一点点皮毛,但是我在拉琴的时候觉得特别幸福,那种用手指与上帝赛跑的感觉,热闹而激烈,可以令人暂时忘记自己身处孤岛。

像母亲,像我,也许像我们这样狂恋大提琴的女人,注定一世无爱。

直到我遇见云郢。他是那样温暖而疯狂的男子,他的鼓声像一口黑洞令人深陷。在遇见他的第三个晚上,我们睡在酒吧天台上,他剥去我的衣服。他的怀抱像一片温暖的海水将人包围。

母亲从未亲吻过我,父亲也没有。从我记事起,几乎没有人碰触过我的肌肤,而云郢是第一个拥抱亲吻我的男人。云郢用身体包裹住我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对这种身体语言的安抚,是如此渴望。在他怀中,在他无孔不入的气息里,我感到自己终于踏上了一个港口,不再飘零。

那个时候,他是爱我的。我知道。

我从不过问云郢的来去,他是自由的。我清楚他与很多女孩子睡觉和吃饭,但是只要他在一天里能分一点时间给我,就够了。

云郢带着我去了上海,临走之前我只给母亲留下一张字条,告诉她我要离开了,开始自己生活。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找过我,这已经不重要。在云郢那里,我的归属感是实实在在的。那个时候,他是爱我的。我知道。

也许我唯一的错误,就是要了小念。

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云郢让我去做掉孩子,否则他会离开我。他说:“米凉你知道吗?柴米油盐的夫妻,到最后只能是解发夫妻。这世上从来没有结发夫妻。我们爱彼此,必须是自由的,一旦孩子出生,一切就不同了。”

可我依然要了这个孩子。我固执地以为,我留给这个世界一个孩子,这个世界便不会遗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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