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且说史霞问王前进道:“什么叫‘计母儿’?”王前进迭着手指道:“所谓‘计母儿’换句话说就是‘机会’二个字,机会不到,再好的主意也等于是蜻蜒撼大树。故而我叫美芳不要性急,尽力蓄势,一旦机会到了,也就成功了。”史霞失望地说:“机会什么时候来呢?”王前进劝慰道:“什么都在变化,不愁机会不来。”史霞觉得既有些理,又有些茫然,但事已至此,只好听之任之了。王前进又说:“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机会来,你可不要心慈手软哪!”史霞连连应着,于是二人如胶如密,欢度巫山。
到次日,王前进绝早起床,街上叫了黄包车,带上行包。史霞也座一辆车,直把王前进送到汽车站。谁知那里等着买车票的人团团围着,铁桶似的。王前进心生一计,喊道:“有掏包的!”这一喊不打紧,但见围着的人一下子散开了。王前进很快地挤到卖票人跟前,买了个票,回到史霞跟前嘻嘻地笑过不止。史霞问:“刚才谁的包叫人掏了?你笑什么?”王前进得意地低声说:“没那事,我是在用计。”史霞听了,斥他一句:“你就是好用计,这叫什么计?”王前进不回答,只顾嘿嘿地笑,地上取了行包,正要进车站上车,忽听背后有人叫他:“前进,你今日才去?”王前进抬头一看,是邵三镇。他的穿着打扮风度与先时大不相同了:一身银灰色西装,紫红色的带纹领带,油光发亮的皮鞋,俨然是巨商老板了。当下相互握手,邵三镇道:“前进呀,我当上任家洋行的副经理了,目前状况很好,每月百儿八十的,比当教员做苦行僧强多了。”王前进连忙奉承道:“邵老师,不,邵经理,您走时我不知道,没来得及送行,至今遗憾。”邵三镇:“谢谢你。记得我当你的级主任时就器重你,说你能成大器,现在看来我是有眼力的。我现在是出门洽谈生意,等我回来咱们再聊吧。”王前进忙问:“邵经理你去哪里?”邵经理说:“行踪不定,生意嘛,哪有一定呢?后会有期,再见了!”说完上了黄包车就走了。王前进愣了一会子神,猛地撂下行包,飞快地追上去说:“邵经理,等一等!”邵三镇见王前进赶来,便回头摇头说:“不必送了。”忽又叫停车,笑说道:“我真忘了呢,亏你赶来,我为你备的学费在公司里呢!”说着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塞在王前进手里,吩咐道:“凭这片子就领到了。”握了握手,叫车子走了。
这时王前进又惊又喜,手握着名片,愣怔了。史霞不知他们鼓捣什么,便走上来问:“前进,刚才你们说些什么话?”王前进喜孜孜地说:“我遇上福星了!巧不巧?邵老师送我一笔学费,叫我去取哩!”史霞接过片子,正反两面都看了,上头并无支钱的话,惑疑道:“是张光片子,行么?”王前进乐道:“邵老师,不,邵经理最看得起我,他不会骗我的。”便叫史霞好生看着行包,他自己飞快地向洋行跑去。
史霞等了半个小时,左不见,右也不见王前进的影子,不禁发起急来,暗暗地恨骂王前进道:“你个见钱眼开的猪崽,闻腥就上也不论真假。”正骂着,背后有人拍她的肩。史霞吃了一惊,回头一看,见是程美丽,便笑说道:“死泼小子,吓我一跳。你做什么来着?”程美丽没有笑,一本正经地说:“今天你又逃学了。”史霞驳辩道:“谁逃学?我是送人的。看你当了孩子王就高兴得油煎屁股似的。”程美丽笑了,问:“你送谁?”史霞道:“送我的一个姐姐。”程美丽说:“用不用我帮忙?”史霞连忙谢绝,说道:“不用,不用,你忙你的吧。”程美丽点点头走了。恰在这时,王前进坐着黄包车飞驶而来,正好闯上了程美丽,只好刹住车子,搭话说:“美丽,你做什么来?是送贵才么?”程美丽停了步说:“不是,是送我爸爸。贵才走两天了,你怎么还没动窝?”王前进道:“这不是搭车去么?再见!”说完便赶到史霞面前,气喘吁吁地说:“累坏了,累坏了。”史霞问:“事办得怎样?”王前进兴奋得像头狮子,先从丰发付了车费,车夫一走,才说:“人家邵经理真行,我到洋行,帐房先生一见片子,立地给我数了三百元。我一发愣,帐房说:‘不错,这是密码片子。’”我正抬腿要走,又巧遇任少先生,我与他叙说拜访他的事,他很欣赏地说:“你是邵经理的得意门生,我应当特别器重,以后有了困难只管来找我们。”才学说到这里,忽听背后有人大喝一声道:“史霞,你个遭瘟的,为什么瞒我?”史霞一惊,急回头看,原来是程美丽折回来了。王前进是丈二和尚懵了,史霞心里明白,看程美丽来势汹汹,便耍个心眼,用玩笑解围说:“泼小子,你是假戏真唱哩,我不骗你,你还不回头呢!你前儿送贵才,不许我送前进,值得你兴师问罪?”程美丽听这一说,肚里的火气自消了一半了,于是红着脸道:“那你也骗得过份了。”史霞打着哈哈说:“对你泼小子,不过份点,还不好呢!来,你也送送前进。”程美丽掉头说:“你们有悄悄话儿,我不叨扰了。”自去。
程美丽一走,史霞先咬着牙恶骂一阵,然后才对王前进说:“钱呢?”王前进亮一下手提包说道:“这里,你看。”史霞一见,眼也热了,便说:“你带这么多钱不好,遇上车匪路霸怎么办?不要都带去,让我替你保管着,说声用,我立地给你汇去。”王前进本不愿把这款子交给她,但碍着面皮,只得应了。但暗示她说道:“说不定邵经理给这笔款另有用处呢,可不许乱用啊!”史霞听了,心里着实不高兴,嘴上说道:“乱用什么?我多的是这玩艺儿。你不放心你还带去吧。”王前进怕伤了她的心,忙说:“我怎不放心?看你是谁呀!”史霞心满意足地笑了,接过手提包,牢牢地抓在手中。王前进背上行包,便匆匆上车与史霞挥手告别。
话说程美丽与史霞分手后,回到家里,吃点饭就往学校去。她没有进教室,先到宿舍。女宿舍里独贞、刘翠花与新生和玉珍正讲学校的掌故。刘翠花那轻柔细甜的声气,叫和玉珍听得发了迷,讲完一段,于是又让她再讲:“刘姐,你讲下去!”刘翠花道:“你多大了叫我姐?”和玉珍道:“十六岁了,属羊的。你呢?”刘翠花笑道:“瞎扯,你怎么和我同岁?”独贞抿嘴笑道:“翠花呀,难道天底下只准你一个人十六岁,属羊么?一时糊涂了吧?”刘翠花拍手笑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俩太巧了,正好一样,分不出姐妹来。”独贞道:“这有啥难,除了年岁,比生月么。谁大自然谁当姐。”刘翠花道:“比就比。只是有一件,不许作弊弄谎,得实事求是。”和玉珍道:“这话正是了。我先说吧。”独贞摆手止道:“且慢着,我有一法叫你们谁也作弊不了。”刘翠花道:“说说看使得使不得。”独贞道:“我当你们的裁判官,然后你二人各用一个纸条儿,写上出生年月,交我查验就是了。”和玉珍、刘翠花都齐说:“妙!”便各取笔写了,都交给了独贞。独贞展开一看,未语便咯咯地先笑了,说道:“今儿真是巧中巧了,你们谁也做不了姐姐。”和玉珍诧异道:“难道我们俩的生日也相同?”独贞道:“可不是。”说着把两张纸条儿比在一块,三人同看,两张纸条上都是写着:
农历八月十五日
看毕三人哄笑起来。此刻程美丽一步踏进门来,见状便问:“浆糊儿,你们捣什么鬼呀,笑都笑傻了!”独贞道:“美丽,是这回事。你说巧不巧,她俩不仅岁数一样,连出生的日子也相同,真的难分个姐姐妹妹来。”程美丽觉得有趣,笑道:“在一个班级里,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真不多。你俩谁当姐只有比生时了。”刘翠花说:“又不是算命,讲这么详细有什么用?”程美丽道:“比彻底好。”独贞也同意再比下去,谁知也算巧,刘翠花占午时头,和玉珍占午时尾。程美丽道:“到底把姐姐妹妹区分开了。”大家不由得又笑了一回。和玉珍道:“好了,我当妹妹,刚才叫的不差。姐姐你书归正传吧。”独贞见美丽额头上汗漉漉的,遂问:“美丽,你干什么了?”程美丽说:“这个我先不说,听了你们的,我才告诉呢。”刘翠花道:“我们原也没说什么,只是给新同学,啊,错了,我的妹妹介绍我们学校的事。”程美丽问:“介绍了哪些事了?”独贞插话说:“绿芽社。本社一定不同往年,赵去非老师担任顾问了。和妹妹爱动笔写文章,可尽情写。”程美丽说:“你是句句不离本行。你当社长,赵老师的顾问,当然是个好势头,可惜我国文学得差,如果好我也参加呢!我还听人说,你要当总社长,有这话么?”独贞道:“有。是这回事儿,中学与师范的两个社并成一个社了,所以要成总社。说心里话,这个总社长可不好当。”刘翠花接着说:“你是扯着胡子上金殿――牵须。别说这个了,你就介绍介绍我们的赵老师吧。”独贞道:“请美丽说说吧。”程美丽摇头说:“总社长在此,我只好退避三舍。”独贞笑吟吟地说道:“我们的赵老师确实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好老师,对学生循循善诱启发劝导,从不呵责。他教的学生考上大学的多。这不算突出的话,另一件却是众位老师不及的,就是他的不懈的求知精神。照常规讲,他是大学毕业,满有本钱坐吃山空,但他不如此,仍坚持读书与写作,发表了许多文学作品,还领导了绿芽社。以上是我对赵老师的概括,挂一漏万,你们谁补充吧。”程美丽抢先说:“还有一点,今年升学报考,我原打算报高中,一问赵老师,赵老师说报师范吧,外国人不是说我国是文盲国么?要摘掉这顶不光彩的帽,必须发展教育,多办学校,国民有了文化不仅能摘掉文盲帽子,连东亚病夫的帽也会扔掉的。你想赵老师看得多远,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听了这话才改变了上高中的念头。可是报高中的学生,不理解这观点,见了我们师范生就讽刺挖苦,当面说我们是小孩王、穷家子,背后说我们抢饭碗,找男人……”才说到这儿,刘翠花重重拍了她一掌说:“泼小子疯了吧?话说没个忌讳。”程美丽大声说:“这也算忌讳?男人怎么样,女孩子不能说。你刘翠花毕业了就不找个男人?”一句话把刘翠花说红了脸,要赶上来打,并反击说:“你程泼小子……”只说半截就咽住了。她本想说:“你泼小子已经把男人找好了。”忽觉不妥,遂拐弯儿说:“真不要脸了。”程美丽还想争几句,独贞止住了,说道:“别闹了,倘被人听了去,成什么体统!”程美丽说:“你先欠着,香浆糊儿讲你的。”刘翠花开不得口,和玉珍催她道:“姐姐,按顺序该你了。”刘翠花寻思半天,才说:“好,我就介绍邵三镇老师吧。”程美丽又挡住了话,气狠地说:“呸,介绍这个狗小子干啥,我听着就头痛。”独贞劝道:“介绍个好教师,再介绍个孬老师,两下一比不是更好么?”程美丽怒气未息说道:“用不着介绍了,我让他自己亮像。”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个纸包,一层层地打开,露出一个信封儿,指给三个人看,说道:“你们看这是谁的字?”独贞看了一眼说:“字像蚂虾腿儿,一看就知道是邵老师的。”程美丽怒道:“呸,叫的怪亲热,看看内容吧。”说着抖开叫和玉珍念,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美丽:
我一贯喜欢你活泼开朗的性格,碍于师生才不好开口。机会终于来了,你已毕业,我也换了工作,如今当了任家洋行的经理。任少先生是商会会长,很器重我。每月给我四百块的薪水,幸福得很呢。只一件不满足,不称心,就是我还没有太太,如果你有意的话,咱们就结婚。住公司公寓,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这样比你三年之后做教员好。家有三斗粮,谁当孩子王。我也当过教员,因没有大学的文凭,常受人白眼,我之所以跳槽儿就是因为这点,如今我有很多钱,教授先生也赶不上。金钱社会,金钱为本,有了金钱,就有一切,你说是不是这样。当小学教员很可怜,一个月至多有二三十块钱,还往往因战争拖欠。有什么熬头。你还是毅然决然地来分享我的幸福吧。你好我好。天好地好。
热烈地吻你
三镇拜
信未读完,独贞激怒了,骂道:“贩类。这个混迹于神圣职业之中的贩类!”程美丽说:“他妹妹年轻,做他的太太不更幸福?”和玉珍劝道:“他又没在这儿,你再骂他,他也不会知道。他既敢写,当然就不怕你骂。回信了么?”程美丽愤愤地说:“理那小子干什么?”刘翠花也气得开了口,鼓劲说:“还是写封信回骂一下才痛快!”程美丽道:“写就写,怕是我的功夫差,骂得不狠,不解气。”独贞自告奋勇说:“我替你写。”一语未了,门外进来一个女生,口里连声说:“不能写。”大家一看是傅娜。程美丽寒着脸,直问到她脸上说:“你说为什么不能写?他是你的亲戚或者什么的?”傅娜胆小,经不住这一唬,便禁了声,嘟囔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和玉珍还不认识傅娜,摆手指示落坐。程美丽还用眼睛剜着傅娜。独贞见这情景儿,便忍不住微微笑道:“傅娜妹妹,你不用多心,泼小子的性格都是这样儿的。好妹妹你从哪儿来?为什么说不能写?你听见我们说什么了么?”傅娜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嗫嚅道:“我明知美丽姐姐是唬着玩的,可见了虎面儿心不由已的就怕。”只这一句,程美丽倒反扑哧一声笑了,又拉傅娜的手说:“妹妹,姐姐对不起你,请原谅。”独贞嗔道:“你那吃人的样儿叫人咋原谅呀?不看谁先来个下马威,下次别这样,好不好?”程美丽抱歉地说:“下次不这样了。”说着攀着傅娜的脖子吻额头,把个傅娜胡弄得哭不得也笑不得,后来还是笑了。独贞道:“别闹了,叫娜妹谈谈怎么回事吧。”傅娜揩了一下连自己也说不清为啥流出的眼泪,勉强地笑道:“你们说的话我全听见了,我知道你们要骂邵三镇。邵三镇固然该骂,但是他是县里的人物头儿。他们洋行里不是给咱学校提供一大笔款子么!县长还要请他的客。这样通天的人我们惹得起么?各位姐姐细想去。”经傅娜如此一说,大家拿不定主意了,一致让独贞决定。独贞想了一阵说:“这样好了,我们先等一段时间,邵三镇倘不纠缠了,也就不惹他了,倘他不识趣,我们一定向高校长汇报,让学校主持公道。”和玉珍道:“好法儿。再说,他只写写而已,也不犯法,治不了罪。”程美丽压住怒气,狠声道:“便宜了这个狗狼养的。”傅娜看大家无话了,才正式说自己的来意:“独贞姐,我是受人之托找你哩。史霞昏了头想参加文学社,叫我当她的介绍人,史霞说,她最近对文学发生了兴趣,愿意练练笔,成名不成名倒不在乎。你接收她么?”独贞道:“按章程她该向分社申请,再由总社登册。她为啥一下就跑到总社来呢?”傅娜说:“史霞说咱们是老同学,对她不关门,留脸面,要到分社,怕人知道她没底子,不要她。我原说不来,叫她自己来找你,她说她当面儿不好说话,有人搭桥儿,说着方便。为了叫我来,还赠我一本书呢。”说着从怀里取出来。刘翠花听说书,便笑着戏说道:“傅娜,你受了贿赂,怪不得跑腿儿。把书交上来,也就不问你的罪了。”傅娜笑着说:“我不是交上来了?”便递给独贞。独贞道:“我不要,她赠你的书,你就留着好了。”程美丽说:“我看看是什么书。”就抓在手中,一看封面,不由吓了一跳。那封面印着几个时髦的女郎和一行斜体的字是:《流浪三角》。她问独贞:“你说这是一本什么书呀?”独贞从美丽手里看上一眼,思忖道:“大概不是正经书。眼下书老板为了赚钱,什么书不出呢?又没谁来管。”傅娜接着说:“岂止是书,电影也有蝎虎,拉洋片的更坏,男人女人都不穿衣服!”独贞叹道:“花花世界,无奇不有,何况有些黑道上的人物,专门弄这些东西叫人学坏呢?赵老师在社里已经发了号召,叫社员读好书,写好文。下次文学社开会你们都去听讲演,一定会大有好处。我们青年人千千万万不能学坏。”和玉珍已经看了几页书忽发话道:“哎呀,了不得,这确实是一本坏书,要它干什么呢?”程美丽听了,不由分说夺下那本书,往墙角儿一扔,说:“别臭人了!”就在这时外头又走进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