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书接上回。外边进来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史霞。大家见她进得屋来一脸喜色,兴兴头头地说道:“各位姐妹在此,我是专程来拜访总社长的。”独贞道:“史霞姐姐,你闹什么?咱们才分开学校几天,你就这样歇歇乎乎的。有话坐下好说。”史霞说:“好妹妹,我是真心想加入你们的文学社的,你批不批准呢?”程美丽插话说:“史霞,你也想抖毛儿。念在你是科长的千金,又是总社长过去的同学,我批准你。”说完笑了。史霞拍地一巴掌,道:“泼小子,你还是一个嘻哈性子,以后当了老师还这个样儿,可不行呢!”独贞扣题说:“史霞姐姐,说正个儿的不是我不应你,你这样做是不合章程的。你入社我从心里欢迎,不过你得向你们高中的分社申请,用不着发到总社里来。”史霞听了说:“这么简单,早知这样也不打发傅娜来了,我只当是很难呢。既你说明了,我就找高红民好了。”说完起身就走。大家说几句相送的话。
史霞拿脚一走,傅娜才蹭到墙角,拣那本书。刘翠花笑说:“小傅娜,还拣它干啥,叫收垃圾的拣了吧。”独贞道:“让我看看到底是不是坏书。倘真坏也别叫收垃圾的拣了,传出去再害人。”正伸手去拿,程美丽已经划着火柴点着了。独贞埋怨道:“你又急什么?”程美丽道:“怎么不急,都放学了,再等会儿伙房连饭也没有了。”大家这才哎呀一声:“只顾拉话儿,饭也忘吃了。”她们一起去吃饭。
独贞吃了饭正往回走,在小花圃边,碰上收发员姜彩。她手里拿封信,后头跟着胜海的舅舅庄留中。她先发话说:“独贞,你的信,还有你的客人。”独贞笑吟吟地说:“麻烦彩姐了。”边说边接了信,边和庄留中说话:“大舅你从家来么?”庄留中道:“是的。传达怕我找不到你,才叫这位大姐带个路。谢谢你啦!”姜彩说声谢什么便走了。独贞问留中道:“大舅有事了么?”庄留中道:“是这么回事,你爹病了。不过不要紧,你娘叫我来告诉你一声,顺便带点伙食钱。你娘还嘱咐你,这一阵外头打仗,世道乱得很,叫你黑天不上街。”独贞道:“我没上过街。我爹什么病?”庄留中道:“我也说不准,反正不是什么大病。我叫他来城里看看,他说不要紧。你有话要捎回去吗?”独贞道:“只叫爹好生看病。”庄留中道:“没别的话,我走了。”独贞要送他,他也辞了,自去。
独贞得知爹有病,心便沉起来,回到宿舍,拆看胜海的来信,信上说:“你的信已妥收,因事迟复了几天,我现在身体很好,功课也紧张。”接着是:“我在的省城里,偶尔也遇有坏人出没,不知黑河怎样?请你加倍小心,防患于未然。”末后又写着:“我已经参加了武术馆的夜班,学武术,以便锻炼身体。”独贞看了将信折好藏起,抬头仰视窗外,正好一阵风吹过,院中树上叶儿飘飘悠悠的,落下簌簌有声,因叹息说:“又到了秋花惨淡秋草黄的时候儿了。”于是扭亮电灯,在床上坐着看书,只因情绪不好,书也看得恹恹的。恰好和玉珍轻轻地走了进来。独贞强带笑说:“玉珍,你悄悄儿地探什么手脚儿?”和玉珍道:“在教室里我等不到你,就找来了。”独贞道:“有事没有?”和玉珍道:“有。班上的学生走了一多半儿了,晚课没几个人上,说是街上有好戏,花旦徐碧云唱《盘丝洞》,还有文明戏。我想咱们也看看去。”独贞道:“别的事或许我答应,只这一件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刚才舅舅从家里特地来,叮咛外头有歹人,万一撞上了要吃亏的。”和玉珍笑了说道:“贞姐儿你也是小胆人。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怕他怎么。再不然我有个主意,化装去,非看看这个城市是不是魍魉世界。”独贞架不住和玉珍软磨硬缠也动心了。和玉珍一见大喜道:“我弟弟托我在缝纫铺里做两身衣服,我还放着呢,咱各人穿一套,好不好?”说时从自己床下拉出一口小箱子,开箱取出两身男装,独贞也感到新鲜,拿一身来换了,换上头发用凉帽一罩,取镜细照,宛然是一个小伙子,自觉好笑起来。和玉珍也换妥当,锁上门锁,悄悄地出了学校。
街上灯火璀璨,人走着仿佛进入星河。大街两侧的商店夜市开得红火,赶夜市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胜过白昼。她们二人携手慢步,细细地欣赏着街景,不觉心旷神怡。和玉珍说:“贞姐,我看多时了,怎么不见腰带凶器,一脸杀机的坏人呢?分明是繁华气象,生生儿被那些流言蜚语描绘错了。”独贞道:“玉珍,要相信无风浪不生的话,看来歹人是有的,只不过为数不多罢了。事情也常常是越传越大,神乎其神,让人感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正说着有一对情侣走过,他们攀肩挨膀,迈着轻步,脚下的皮鞋有节奏地得儿得儿响着,十分惹人注目。独贞连忙打住话,把头侧向一边去,等他们过去了,独贞才拍一下和玉珍的肩膀,低声说道:“夜景太美了,要是全国都似咱们黑河就好了。”和玉珍一惊道:“你说什么?别的城市还不如黑河?”独贞叹道:“正是。”于是压低声说:“中国多难,内战外侵,人民哪有好日子呢?”和玉珍大异,问道:“贞姐,什么样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呢?”独贞又叹一声,轻声说:“我也说不好,照我看几千年前的颜回说过一段话,描述了一个美好的世界就很好。”和玉珍追问道:“你说给我听怎样?”独贞道:“人来人往的背什么书?”和玉珍道:“你又来了,你看人家不是边走边说嘛。咱也学学人家的派头呀。”独贞没说的了,浅浅一笑背颂道:“‘回愿得明王圣主,以辅相之,敷其五教,导之以礼乐,使民城廓不修,沟池不越,铸剑戟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百年无战斗之患’,好不好?”和玉珍喜得拍手打掌地尖声道:“他也真会搜断肠子,把人民的愿望给说出来了。”才说到这儿,猛抬头,见程美丽从对面走过来,手里提一篮子菜肴。独贞拉一把玉珍说:“我试试泼小子的眼力怎样?”抢一步上去,几乎撞在程美丽怀里。程美丽哪辩真假,勃然大怒,手里的篮子往街心一丢,就挥拳打去。亏得独贞是个体育健将,眼明手快,一闪身用手接住了程美丽的拳头,低声说:“丽妹,是我!”听了声音,程美丽才定晴一看,见是独贞,不禁咯咯地笑了,说道:“你出什么洋相,这个打扮?”独贞往街边一站,说:“这儿来!”程美丽便跟过去。和玉珍问她:“丽姐认出来了么?”程美丽微笑道:“不留心真看不出。你们俩微服私访么?”独贞抿嘴一笑说:“什么私访不私访,是出来看,怕遇上歹人才换上和妹弟弟的衣服。”程美丽喜道:“原来如此。也算巧了,我姨妈从上海刚到,妈叫治个家宴接风,请你俩参加去。”独贞辞道:“去不得。你校内校外都有住处,我与玉珍只能住校,回去晚了,丁老头儿很犟,叫不开门,准得受洋罪!”程美丽道:“不打紧,我家有住处,不去的是小狗子。”独贞又辞道:“别胡浸。去的话这一身衣裳也见不得人呀。”程美丽不搭话,把篮子交到和玉珍手里,命令似地说:“和妹子你提着,不怕她不去。”便扯着独贞便走,街上行人以为是男女争架,渐渐有人围看。独贞看势头不妙,忙跟程美丽一道走了。
程美丽的家的确不远,拐个弯儿就来到了。程美丽推开虚掩的大门,又回手挡住了独贞说:“贞姐,我们和姨妈开个玩笑,你得听指挥,当好配角儿。要不听话,以后我得捶你。”独贞道:“泼小子,姨妈是新来乍到,开玩笑多不恭敬,乱弹琴。”程美丽摇头道:“没关系。服从命令,好了,进入角色。”说完不等独贞表态她就前头走了。到正房,程美丽见妈妈不在,只姨妈一个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便大声叫:“姨妈,我的朋友来拜见您了。”说了回身拉独贞上前,独贞叫声:“姨妈,路上辛苦。”姨妈是六十左右的人,身体硬朗,只眼力不济,听见说话声便揉揉眼问:“丽儿,什么朋友啊!”程美丽嘻笑道:“啊呀,你们上海叫什么?反正我们黑河叫朋友。如今城里也兴新式婚姻了,朋友就是我的那口子,官话叫爱人。”这一句话把独贞闹懵了,又羞又气。可姨妈振了精神,探身一把拉住了独贞,眼上眼下地看了个够,连声说:“好样儿,好样儿。甥女儿真有福,寻这么好的女婿。小伙子是千千万万里挑一的。”和玉珍早忍不住了,跑到门外蹲在地上掩住口笑。独贞的手被姨妈牢牢地握着,走不了也坐不下。程美丽一旁还借风拨火儿说道:“姨妈,你老人家反正没事儿就多住些天,看了我们的婚事大典再走好不好?”说着只嘻哈哈地笑,又拿眼不住地盯独贞。姨妈高兴地连连点头说:“好好。喜日子定在哪天呀?”说时手松了,独贞赶紧退了出去,姨妈屋里念叨说:“小伙子怕羞怎么的?如今讲开明,比不得先时了,我们做女儿时做梦也不会……”程美丽追出去,引独贞、玉珍进了自己的屋,更换了衣服。独贞便捶着美丽道:“你这是开什么玩笑呀,叫我怎见人?”程美丽也不分辩,只是嘻嘻哈哈心满意足地笑。
不一时,饭菜已齐备,端上桌子,大家围坐。姨妈发话说:“那小伙子呢,也请来坐呀。”程美丽忍住笑答道:“怕人,在厨房里呢!”姨妈又指独贞、玉珍说:“这两个姐姐是谁?”程夫人不解地说:“哪有个小伙子?厨房里哪有人?”姨妈说:“刚才有个极清秀的小伙了,丽儿说是她的小女婿,眨眼就跑了。有什么怕人的?”程美丽听着这话,早笑得前合后仰。独贞、玉珍想笑又不敢笑。只有程夫人愣神,见这阵仗儿,心中自是犯了疑,因问程美丽。美丽一边笑一边把事说破了,倒又把姨妈惹得大笑起来。程夫人笑嗔道:“这个泼小子,越发没天没地,弄恶剧真也拿你没法子。”大家闹了一阵,才举筷吃饭。饭后说阵子家常,因学生明日有课,不敢久坐,于是各自休息。第二天清晨,她们三人就赶回学校上晨课。
大约过了一些日子,这天是“绿芽”社总社活动日。因为是星期天,所以只有社员留校,非社员大都回家,也有少数喜爱文学的学生等候着旁听。地址是学校大会堂,时间是在九点钟开始。
八点以后,社员们都陆陆续续地到了场,先自由散坐,彼此说些个人的写作情况。独珍也到了,便问高红民、韩汝玉:“史霞怎没来?”他俩都说不知道,九点还是不见她。主持人决定不等她,宣布开会。第一项就是伍独贞代表总社向社员报告《工作计划》,下一项目是赵老师讲创作理论。社员们听得很专心。报告到了一半,独贞才发现史霞步履沉重地走进会场,为了秩序,独贞没有和她打招呼。到了第三项分组讨论时,独贞才坐到史霞身旁,悄悄问她:“霞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有病了?”史霞摇摇头说:“说不清楚,不舒服得很。”独贞道:“不舒服就别来了,硬挺着也没效果。”史霞不作声,台上有人来找独贞,她只好自去。
其实,史霞并没有病,只不过思想上有包袱。她参加开会是应景儿,至于会上的事她是一无所知。会结束了,社员们都高高兴兴地走离大会堂,她才如梦初醒,吃惊地起身向外走,在会堂门口儿碰上了丁老头。丁老头带笑说:“你要晚出来一步儿,我就把你锁在里头了。”史霞也不理他,一经蹒跚地走了。
史霞走着忽听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独贞。只见独贞快步赶来说:“我在这儿等你多时了,有人说你早走了,也有人说你在后头,我料想你从这儿过,所以才在这儿等你。你好了么?”史霞懊丧地说:“我不干了,退社!”独贞一惊,因问:“霞姐,你有什么就直说吧,别放在心里。”史霞长叹一声说:“一言难尽,到你宿舍里说吧。”独贞应着,来到宿舍。独贞取钥匙开了门,让史霞坐下,又忙着给她斟杯开水,史霞喝口茶说:“贞妹,你真好,你看见有谁可怜我!”独贞道:“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不吐不咽的。”史霞只是摇头叹气,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贞妹,我明儿个就要与世界诀别了……”说着就哽哽咽咽地哭起来,把独贞也招哭了。史霞咬着牙,使劲地说:“贞妹,我以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才把这个话说给你听,你不要再告诉别人了。”独贞是聪明人,审情度理料她必有难言之处,因说道:“霞姐,我不会负你,你直说吧。”史霞才止了哭,抽抽嗒嗒地说:“我不是人,我已经失掉女孩子最宝贵的东西,不再是处女了。”独贞一听,分外吃惊,说道:“这怎么说呢?一定是遇上歹人了。”史霞摇头否认,把与王前进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末了说:“我已有了孕,只有死路一条。”独贞免不了咋舌,只好宽解一番。史霞羞红着脸说:“期终考试我四科不及格,身上又有累赘,怎么上学?”独贞思谋了半天才说:“你还是和史科长说说,父女嘛,他会原谅你,替你想法子。别人可拿不出万全之策呀!”史霞喝口开水辞道:“我也知道别人替我出不了主意,只好照你说的找爸爸去,如果他不为我想点子,只有一死了之。”独贞语重心长地说:“想开些,千万不能轻生。”史霞应着而去。
史霞没走大街,贪近走了小街。小街虽比不得大街宽阔,倒也十分热闹。卖土布的,卖青菜的,卖小吃的,卖烧酒的熙熙攘攘,靠头则是三教九流的集中地,卖药的,打卦的闹闹哄哄。史霞以往不走这条路,所以她不清楚这里的景象,今日一见,豁然开朗,顿生对花花世界的留恋感觉,心下自思道:“难道我真的默默结束自己的生命么?自古以来,何止我一人,她们不是仍然分享着温馨世界的恩赐!史霞呀史霞!你也太傻了,几乎因一念之差,断送了自己。”想及此不由自主的把藏在身上的一包安眠药片,随手抛了出去。因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凝想间,忽听一声云板响,史霞寻声一望,原来路旁有一个卦摊儿,那摆摊算命的先生,六十开外,满脸红润,一部花白的胡子飘洒胸前,身着道袍,足登双脸紧口布鞋,芦管般的指头上生着半寸许的指甲,仙风道骨,正襟危坐,手托云板,口中念念有词,俨然是个出世的活佛。他背后悬着一块黄布招牌,上面正楷字是:“五台山二十世道长知仙”,两旁小字对联是:“知过去五百载,查未来两千年”,口气不小。史霞见了,偶然心动,便蹲在卦摊前。知仙一见,连声招呼:“小姐,可是卜卦?”史霞道:“正是。”知仙正正身子说:“请小姐将贵庚报将上来。”史霞一怔,知仙微微笑道:“小姐,贵庚即是生日。”史霞方悟,说:“属蛇的二十一岁冬十一月十一日生。”知仙就闭目念词,什么甲子乙丑丙寅丁卯,生生克克的话,一只手掐纹屈指。舞弄了一阵,便叫抽签。史霞抽了三支签,一并交给知仙。这知仙方才开口发话,一一解释说:“头一支主你幼年不幸,不丧父即丧母,二支签说你二十转运择配良缘,吉星高照。你的福气不小。三支签是红签。上上大喜,主你生贵子,子贵居官,三品――”这一句把史霞说了个满脸溅红,不再细问丢下一张票子就走,知仙背后叫住说:“小姐,红签是贵人签,贵人加赏。”史霞也不好争执,又补了一张票子,一溜烟走了。
史霞到家,开了自己的房门,倒头便睡。干娘过来问:“霞呀,今儿个你的气色不对,是病了,还是合人呕气了?”史霞在被窝里答道:“都不是,我想睡会儿,你别管。”干娘吃了没趣,讪讪地掩门走了。史霞这时求静,静了她好考虑问题。她心里暗想道:“这知仙有本事,道行不小,看来句句说着。少年丧母算是不幸,如今肚子里有了东西,他也知道了。官居三品,三品至少是在省里干事。上帝有眼,神差鬼使叫我遇上他。什么都点化明白了,我还死什么!”想及此,把那失贞之耻,学业的空白忘个一干二净。一骨碌爬起来,取镜自照,但见镜中映出一个容长的脸儿,月牙似的眉毛儿的美人来,因自语说:“我真是个美人胎子哩。”正得意,干娘又回来了,后头还有一个女人。史霞未及发活,干娘已先开了腔:“霞,你姨妈来了。”这姨妈是王前进的亲娘,她的婆婆。当下史霞忙迎进屋,问侯已毕落坐。史霞说:“姨妈,如今乡下还忙不忙?好多时不来了。”姨妈道:“不忙了。我还是你考学的时候来的,可不是就三四个月了。你爸爸呢,他还是整天的忙?”史霞说:“爸忙。几天没回家了。”干娘屈着指头算算,因说:“五天没回来了。”姨妈哎呀一声说:“如今当官人也忙,咱黑河的学生多,在省里出名了不是。”史霞道:“姨妈也懂这个。”姨妈说:“我老婆子懂个啥,都是前进早早晚晚讲给我听的,讲的多了,自然也记下一言半语。”史霞笑了,支使干娘道:“做饭吧,多加几个菜。”
史霞见干娘去远,忽地把门关上,扑冬一声跪在姨妈跟前,流着泪低声说:“娘,我有祸事了。”姨妈见状大惊,连忙扶她起来,揽入怀中说:“孩子,究竟怎么了?”史霞撅嘴道:“都怪前进不是东西,他上学走的时候非要住这里不可,我可怀上了。娘给我拿个主意吧,不然我怎有脸见人,只有死了。”姨妈听说,变惊惧为欢乐,自心里说:“这回你算是跑不了啦!”便笑眯眯地对史霞道:“我当什么事呢,傻乖乖,这是喜事,我正盼个孙子抱呢!你与前进的媒,他爸不是不知道,还怕个啥。哪个女孩子不嫁人?嫁了人就得生孩子。你爸跟前我来说。”史霞又说:“这也罢了,在学校里呢?没过门就生……丢人现眼呀!”这一句,姨妈也没了主意,抓抓头皮半天才说:“等我想想,再不然叫你爸拿上主意。”史霞摇头说:“爸叫打胎呢,我给肚里算了一卦,那先生真灵,说是个贵子,将来居官三品。”姨妈又抓抓头皮说:“有了有了。你们俩赶快结婚不就烟消云散了?”史霞说:“正上学呢。”姨妈道:“怕什么?你上你的学,他上他的学,哪个管这闲事?”史霞又道:“但结了婚就不能抱着孩子上学呀!”姨妈又无话答了,只是不住地抓头皮。
此时,史科长推门进来,姨妈望见,喜笑地说:“你爸回来了。”史霞往里屋躲,姨妈迎出来。史科长见是旧情人,不免心里高兴,说道:“几时来的?快到我屋里来。”姨妈向史霞使个眼色,便过正屋里来。史科长洗了脸,低声问:“你怎么拖这么长时间不来?叫人想得慌。”姨妈陪笑说道:“你只讲你,不讲俺有家事,如今事一完就赶着来,你还说别的,也太那个了。”史科长也笑了,说道:“说说玩儿,你存心了。说真的,想。”姨妈变了脸说:“鬼话。想我的老,她干娘嫩得流水儿,你不想了。”史科长连忙拦住说:“别斗闲嘴了,有没有事儿?”姨妈说:“有,挺要紧呢。”史科长沉了心,姨妈接着说:“两个小孩子不小了,我来接媳妇呢。前日我寻算命的算了,人家先生说,属蛇的今年结婚好。今年是鼠年,‘鼠洞多,蛇做窝,错了今年,要砸锅’。他俩都属蛇,所以今年该办,为这和你商量。”史科长听了,放心地笑了,说道:“我当什么事儿呢,这事好说,结婚要等两年,他们都毕了业,再办不迟呀。”姨妈把嘴一撇说:“你说得轻巧,只信上学不信命。其实呢,大命人不上学也能干大事。”史科长道:“那个靠不住,如今是民国,做事凭文凭,不争个文凭做什么事?”姨妈争论道:“算命先生的话你信不信?这先生名气不小,百应千应,错了今年要砸锅,砸锅吃什么?总不能啃文凭过日子吧。再说你看看世道儿,日本军早几年占东三省,接着占上海,今年连热河也占了,说不定哪一天打到黑河呢,到那时文凭也有用?”这姨妈是有名的糖葫芦,能说会道,善于绰经儿胡诌,一时间把史科长弄得犹疑不决了。他沉吟半晌道:“叫干娘来合计合计吧。”便叫干娘,干娘正做饭,听见叫,洗了手来到正房,史科长便说了这个意思。姨妈连忙给干娘丢眼色,干娘心里有了底便正二八经地说:“依我看,明日个去找那先生对证,若要真的,就按算命先生的办好不好?”话音一落,科长、姨妈都欣然同意了。
晚上,姨妈陪史科长安歇,一夜枕头风吹得史科长动了心。至于吹什么风,无据可知,只好悬疑。
次日,两个半老徐娘一块儿寻先生。路上干娘说:“你王家真会找省呀,趁这会儿讨媳妇?”姨妈心知其意,便邀干娘到一家酒店里歇脚儿,顺便点了几个菜,一壶好酒,把干娘灌得醉醺醺的。这时姨妈又掏了个红包塞在干娘手里说:“别嫌少,一点小意思!”干娘一愣神儿,嘴上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