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中未油漆过的木床、木柜、桌椅,是从加工队木工房借来的,床上的铺盖是劳改队发的囚被,被面上搭了一条新毛巾。由于吃食堂,由于没钱准备,房中没有多余的锅碗瓢盆。就业人员习惯喝凉水,桌上除了烟和糖,热水瓶也不见一个。就凭这种无产化的结婚典礼,可见白羽改造的收获。凑了分子的就业人员,和家属来凑热闹了,抽烟的、吃糖的、凑趣的,他们都很欣赏白羽拿结婚证时的不卑不亢。平日畏畏缩缩的就业人员的孩子,这时乘机表现出他们的天性,你一颗他两颗地在桌上抓糖吃,很有秩序地,就象在分分子。电是农场的,电工是就业人员,故而新房里搞得格外亮堂,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布——这晚上是我们的!但平日是乐天派的就业人员,这时却笑得很勉强。就象‘恋爱’二字在这儿会犯忌讳,谁也没让白羽讲恋爱经过,就业人员是旧社会的遗产,其婚姻也仿古——上床睡觉,爱与不爱碰运气、看发展,只是婚礼上的不和谐,被就业人员的娘儿们和‘准家属’们打破了,她们认定这种秩序式的婚礼不合乡俗,不够新鲜,要闹!逼着男人们闹,逗新郎撩新娘,要两人当众拥抱同吃一颗糖!喧笑腾出了小房,娘儿们在尽情发泄,乘机将平日的积郁挥洒出来,一批走了,又来一批,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
不知是谁在外面喊了一声:“夏指导员和马队长来了——”
房内笑声陡敛。
房门口的人群闪开了一条路。
加工队的夏指导员、马队长、苗干事笑着走进房来——“你们闹洞房啦——怎么停了?”
干部来参加有帽就业人员的婚礼,在加工队是破天荒。
孩子们鸟兽散了。
家属和‘准家属’的娘儿们笑着,勉强地笑着,不自然地笑着,噘噘嘴走了……
小房中只剩下白羽的铁哥儿们……
尽管三位干部来得不是时候,白羽却因为看出‘阶级斗争新动向’而兴奋了,他的政治嗅觉,已从蒙昧阶段改造到了灵敏阶段,只是连躲在外面偷看的孩子们,都看出了双方在硬撑场面——“夏指导员、马队长、苗干事,请抽烟,请吃糖!”
“呵呵,白羽,怎么不买点好烟抽抽?”
“一包新华可以买几包经济咧!”
“行啦,行啦——”夏指导员望望新房说:“新房布置得不错嘛——到底是知识份子,字啦,画啦,一下就布置好了!”
平日不多讲话的马队长,笑得很勉强。
白羽一笑说:“主要是感谢党和政府的关怀和培养!”
苗干事听出了白羽的弦外之音,眉梢稍纵即敛地笑起来说:“我们都很关心你啦——”
白羽马上联想到妻子在派出所的遭遇,却不动声色地说:“谢谢,真想不到干部们会来参加我的婚礼!”
“你应该感谢党的政策啦——”夏指导员将抽了两口的新华烟按熄说:“白羽啦——象你这样能成个家,不容易啦——我去过许多边远的农村、山区,那儿好多四十大几的光棍,也穷得找不到老婆咧!”
白羽微微一笑说:“指导员,解放这么多年,他们还会这么穷?”
苗干事发现了白羽嘲讽的声态,拐拐马队长说:“我们是不是该走了?今天是他们的吉日良辰!”
“对,对,”夏指导员忙站起来说:“给你三天假,早点休息!”
夜深时,‘洞房’中响起了二胡声,一曲曲《昭君怨》和《病中吟》,将吉日良辰送上了真正的心理高潮。
铁哥们也走了。
关上房门落下破蚊帐后,‘转正’的就业人员家属哭了。
“你怎么啦?”白羽困惑地望着她,“我们的婚礼,在这儿是最热闹的!”
“我感到胸口被什么压住,感到闷……”
白羽恍然大悟地说:“你得挺住,这种感觉是不会太长的……”
结婚后半个多月,妻子去武汉第二天,白羽就想将烧毁的《新佛教徒列传》再写出来,直到几次动笔又几次停笔后,他才明白,他已不可能再有被‘死亡’所压迫出来的激情,那如火山溶岩喷发的激情……他趴在桌上哭了,喃喃地说:“我烧毁了我自己……”
※※※
吴怀羽近七岁时,吴丽华因‘病’将户口从新州转回了汉口。那年月,被形形色色手段强迫下放到农村,去农场欲回城的‘城市土住民’,最好的借口就是有病,只要在医院能开出什么‘乙肝’、‘结核’、‘血吸虫’一类的病情证明,就可以从下放地转户口回城,也算是这个社会的‘人道’体现。自从吴丽华的家被抄三次后,她就知道被盯上了,便在居委会来人动员时,痛快地报了名,存了心利用下放去‘避难’。人虽到了新州,却每个月要回一趟武汉,说是给孩子、给自己看病取药,其实是去她‘爱人’单位拿工资,只是谁也不知道她还在领这份工资,而发工资的单位,也不知道她已下放去了新州。吴丽华的生活经历,让她更是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藏匿在高士诚那儿财物的秘密。为了将谎话说圆,她不得不在每次领了工资后去一趟医院,时间一长,她又将那家对口医院的医护人员混熟了,也知道了下放‘病转’回城的窍门。一晃几年,她估计没人再盯着她了,就开始着手‘病转’的事。当时,中国的老百姓已经历了三次思想转化——第一次是从旧中国残存的淳朴和轻信,转化为对新社会的崇拜和信任,掀起狂热的‘大义灭亲’和‘上交金、银、珠宝、房地产、乃至一切祖业,以搏取政治上的信任。’;第二次是历经镇反、土改、清匪反霸、三反五反、肃反、反右等一系列运动后的中国老百姓,逐渐认清了这个社会;第三次就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对中华民族的腐朽道德‘温、良、恭、谦、让’和‘仁、义、礼、智、信’来了一次大扫荡,让‘尔虞我诈’、‘指鹿为马’、‘颠倒是非’、‘混淆黑白’、‘阳奉阴违’种种为中华民族传统思想所不齿的行为大行其道,甚至将‘不说假话办不了大事’的政治信条奉为圭臬!对此,吴丽华有过切身的感受,虽不会进行系统的思考,但对她有用的东西,却能采取实用主义地信手拈来,于是,她就成为在神州大地上,精神信仰破灭时期,最早使用物质手段的一批人——请客、送礼、塞钱,并让她毫不费力地,将下放到新州的户口‘病转’回了汉口……她回到汉口第一件事,就是送吴怀羽上学,尽管当时流行着‘读书无用论’,但她却坚信:邪不压正,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吴丽华回汉口以后,她的母亲欧阳慧敏和同母异父的妹妹吴莹莹都来劝她重新找个人,她想了想说:“怀羽的爹去了国外,我又没和他离婚,万一哪天他回了怎么说?再说,我们一直住在他的房子里。”其实,吴丽华心里明白,她只要再婚,就难保她‘爱人’的单位不知道,一但知道,那份不菲的工资就没法领了,她知道这份工资对她和孩子的意义,更懂得‘娘有爷有不如自己有’的道理,故而这些年,无论她有过多少次女人的骚动,她宁可用劳教队女人通行的方法‘自娱’,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她终于一天天,一年年熬到了一九七七年夏,吴怀羽小学毕业考进了重点初中……也就是在这一年底,她悄悄地加入了刚刚开始的,汉口汉正街小商品的‘地下活动’……开始时,她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渐渐地,她喜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