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思想认识有问题的’的无罪释放

白羽和‘准家属’在一九七九年二月结婚后，中国政局的变化日显，到了五月，就由中国共产党中央下达了红头文件，宣布摘去所有‘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帽子。七月里，加工队的泥工组在苗子湖农场场部替干部盖宿舍，加工队马队长来工地检查，一眼望见满头大汗在竹跳上砌墙的白羽，笑眯眯地说：“白羽，想不想回家看看？”

白羽一怔。就业人员不到探亲假期，甚至死了娘老子，也很难请假回去。他春节请过假去‘准家属’家，距今不到半年，而这栋楼房正要盖预制板，马队长怎么会这么问？没事干找我开心？便说：“春节我请过探亲假，现在我想回去也没钱啦——”

不料，马队长站住问：“你想不想回武汉？”

“想啦——做梦也想。”

“行，你去找洪会计支钱，就说是我说的。”

天啦——白羽一泥刀差点剁到手上。半信半疑地问：“马队长，这话当真？”

马队长笑眯眯地说：“谁跟你开玩笑？去找洪会计。”

白羽是个量入为出的人，尽管一个月加粮贴也只二十七元五角钱的生活费，春节时为了去‘准家属’家和结婚也花了大几十元，不过回武汉的路费还有，但他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仍去了加工队办公室说：“洪会计，马队长叫我来找你借点钱做路费。”

洪会计也是满面笑容说：“你借多少？”

“借二十元。”

“够不够？”

“嘿嘿，一个月就那二十几块钱的生活费，借多了还不起。”

“还得起的。”洪会计挺有把握。

白羽惊望着洪会计虚虚实实的笑脸，心里明白干部们的态度，是自己命运的晴雨表。写了借条借到了钱后，刚一头雾水地走出办公室，泥工组长杨明旺找来说：“喂，白羽，咱们弟兄打开天窗说亮话，明天盖预制板，小组有几个能抬板的，你心里有数。盖了板再走怎么样？”

他苦笑一下说：“我根本就没想过回武汉。”

“马队长不是让你回来找洪会计借钱吗？”

白羽微笑着摇摇头说：“钱我已借到了。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加工队办公室主动借钱给就业人员的？”

“嗯……”杨明旺点点头说：“是怪。”

“别管他，我上了预制板再走。”

“好咧——待会去我家吃泡萝卜喝酒去！”杨明旺的老婆是川妹子，一手好泡菜‘勾引’得有的干部家属也端上碗串门。大摘帽以后，就业人员和干部的‘关系’也似乎解了冻。

二层楼的预制板第三天才盖完，白羽可以写请假条了。不想收工回去却接到了家里的电报——三舅和三舅妈又来了中国。

白羽大彻大悟——加工队办公室早就知道消息了。但另一个难题却摆到了白羽面前……

一九七六年七月，白羽刑满释放回家探亲，去汉口漩宫饭店看望三舅和三舅妈时，三舅妈不但同情白羽的遭遇，而且很欣赏他，和他商量了与金子大表妹‘通婚’的方法将他弄到日本去。对三舅妈的慈爱，白羽不忍心拒绝，但三舅妈不了解，白羽曾读过近现代中日之间的历史书，尽管他在冤狱里呆了近二十年，但仍对‘小日本’在中国的暴行深恶痛绝！是绝不会去接受日本国人施舍的。这次家里为三舅妈和三舅再来中国拍的电报，实际就是让白羽回武汉去做‘通婚’的准备。白羽回武汉后，领着已在武汉的妻子一块去汉口汇济路的‘汇济饭店’去看望了两位老人，默默承受了两位老人无言的责备……

一九七九年八月，有两位自称是湖北省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人来讯问了白羽。早在一九七八年冬，白羽就陆陆续续给‘华国锋’、‘中央军委’、‘国务院’、‘最高人民法院’、‘人民日报’、‘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武汉市中级人民法院’等部门寄出了二十多份《我的申诉》，近一年了，连泡也没冒一个，白羽常常暗想：“难道是我对当前政局的变化过于乐观？分析有误？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即或是重新将我抓起来，也可以说明一些问题……”来的两人问了白羽‘姓名、年龄、籍贯、住址’等几个程序式的问题后，竟问了一个白羽啼笑皆非的问题：“将你放出去后，你还写不写东西？”

白羽马上联想到自己‘装文盲、害怕写东西’的改造经历，便一脸颟顸地连连摇头说：“不写，不写，搞了十几年，还写什么？”

来的两人对望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白羽想笑，却还是一脸颟顸……

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九日，白羽被叫到苗子湖农场场部，一位女干部将一份《刑事判决书》交给他说：“你看看，没意见就在回执上签个字。”看完《刑事判决书》后，白羽才明白——她很有把握地省去了‘你上不上诉’这句话。

白羽在‘其中有的内容虽有错误，但属思想认识问题，未构成犯罪。’这句话上看了又看，又达观地笑了笑说：“能这样，就很不错了。”白羽在回执上签名后，就被告知去沙洋农场的场部办理转户口等事项，并多发了一个月的生活费。他到沙洋农场场部办好户口和粮油关系后，又回到苗子湖农场加工队打点行李，准备连夜回武汉。尽管结婚的时间不长，但多少是个家了，虽说无罪释放，但回了武汉还得过日子，逮捕前一个人过日子就那么艰难，现在回去是一双，除了肩上的担子重了，未来的生活仍然不卜，所以，白羽得尽力将‘家’中的一切搬到汉口去……

苗子湖农场离沙洋镇五十里路，每天就早上一趟车，更不可能给一个过去的‘劳改释放犯’派一辆车搬‘家’，再说，即或有车，白羽也出不起从苗子湖农场去汉口的车费，唯一可行的就是乘轮船去武汉。当天晚上七八点钟，白羽和他的六个铁哥们将他的‘家’用两辆板车拖到三十里外的多宝镇，一路上，铁哥们为白羽的无罪释放高兴，有说有笑地直到十一点多钟，才拖到多宝的轮船码头，一问，走汉江的这班轮船，凌晨四点多钟到。一伙人都是下午六点钟吃的饭，肚子早饿了，白羽和几个铁哥们四下寻找，只买来三瓶高梁酒和几包饼干，都是吃过苦中苦的人，有酒有饼干就可以谈笑风生了；渴了，汉江就在身边。

※※※

一九七九年五月，高士诚摘去坏分子帽子后，就开始办理遣返回武汉的事宜，就业人员大多都认为，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遣返回武汉需要有人接收，有地方上户口，不然就会卡壳。

高士诚自从第二次到黄孝河接银安去苗子湖农场五队，十几年再没回过武汉，倒是吴丽华，悄悄来过苗子湖农场三次，一次是吴丽华结婚前夕，和她的海员爱人一块去看望了哥嫂，算是认亲；第二次就是将海员爱人留下的财物转移去高士诚家；第三次就是为了办‘病转’，去高士诚那儿去拿回了一个存折。高士诚自从走上流浪道路，就不肯再认亲生母亲欧阳慧敏，这次为了办理遣返，在武汉能找的，就吴丽华。

吴丽华一见高士诚就高兴地喊：“哎呀，哥哥！”

高士诚瞥一眼趴在桌上做作业的吴怀羽问：“认识我吗？怀羽！”

吴怀羽抬头望望高士诚，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