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最佳社会的遗患
吴怀羽的摩托车刚停下,吴丽华就匆匆迎了出来,说:“狗东西,怎么现在才回?你——白叔叔等你好一会了!”
“路上碰见大学生游行,我看了一会。”
吴丽华惊问:“又是什么事游行啦?不是年不是节的,刚过了两天安生日子,又要搞运动?““哪里,游行是自发的。”
“对上面的?”
“嗯。”
“咳——”吴丽华摇摇头说:“游行有什么用?七六年天安门事件时,就有人说什么是群众自发的运动,是中国的曙光。结果‘四人帮’倒了,改革开放了,照样是有权的好!我们累死累活的,还不如他们一张条子、一个信息值钱!说我们个体户发,我说真发的,是有权的!怀羽,你可别糊里糊涂跟着别人跑,共产党是容不得反对他们的人的。不信,你进去问问白叔叔!”
“我只是跟着看看嘛——你说这么大一套干什么?”
“老娘是替你担心!”
“我真去参加游行,你怎么办?”
“你敢?哼!做梦啦?人家是大学生,你他娘的横竖上了几年学?”
“我高中毕业呢!”
“唷——高中毕业呢!不是老娘,你毕屌的业?读屌的书?来的白叔叔是作家,看他怎么说!”
“作家?”吴怀羽眉峰一挑问:“到我们家来?”
“怎么,你以为老娘认识的人,都是下三滥?”
“妈——看你说的!”吴怀羽下意识地抚抚被头盔弄乱的头发,拍拍身上的灰尘。
吴丽华望望魁梧的儿子,窃喜地想:“白羽啦——白羽,看你么样对怀羽说?”
白羽听见吴丽华和吴怀羽说话时,真想跑出去看看,但想起和吴丽华的约定,只好安稳坐着。见她领了吴怀羽进来,便说:“嗬嗬,怀羽都长这么高了!”
“怎么样?不赖吧!”吴丽华得意地问。
“嗯,不赖。”白羽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说:“坐,坐,怀羽,你这老半天没回,把你妈急坏了,怕你摩托车出了事。”
吴怀羽放下头盔,腼腆地笑着掏出‘阿诗玛’的烟说:“白叔叔抽烟。”心想:“咦——他怎么这样盯着我看?”
吴丽华刚发现白羽惑乱的眼神,就去房里取来一支盒装的钢笔说:“怀羽,这是白叔叔送你的派克牌金笔,正宗的美国货,花了你白叔叔一篇小说的稿费咧!”
“哦——谢谢白叔叔。”吴怀羽接过笔看看,又随手放到桌上。
白羽惊瞥吴丽华一眼,“她倒想得周到。”却不得不演起‘双簧’:“小意思,还抵不上你去娱乐城潇洒一回!”
“白叔叔怎么能这样说?我们的钱来得容易,不象你老。”
白羽嘿然。但目光仍在他身上闪动——“这小子太象我了,尤其是他的眉眼,嘴唇,就是个子比我魁梧,倒象士诚!看他身上穿的衣服,手上戴的金戒指,比我年轻时……我象他这么大在干什么?在劳改队……对,已调去了少年犯管教所……我怎么又想起以前的事了?那些事儿,怎么象附体的阴魂,赶都赶不散?这种时候别走神,说不定马上就会说到刚才在门口的话题上来……我该怎么对他说呢?象丽华那样说?不,我不能这样教育孩子!未来是他们的,他们应该也必须有自己的思想和良知。但……我这么教育他,丽华会赞成吗?万一……我所教育的后果是苦果……那对丽华是不是太残忍了?突然,白羽想起去日本留学的白亨的来信:“川滇铃铃大震……”难道,这又是一次社会大变革的先兆?劝怀羽避开?那……岂不是太自私太卑劣了?不劝他避开?但凭我几十年的经验教训,每次社会大变革中,都有许多无辜的人,会卷进浪涛里,湮埋进泥沙下!我不能让怀羽这么糊里糊涂就卷进漩涡……在当代中国,究竟什么是主流?在一九八四年‘民主选举’厂长时,民意测验我得了全厂百分之八十九的票,昏头昏脑的真以为可以民主选举了,还准备了竞选的‘施政方案’!结果呢?公司党委出面干预,让一个共产党员当了厂长。这两年连过场也不走了,干脆由公司委派!由此可见,民主清谈是可以的,清唱也颇受欢迎,但别想来真格的,真正民主选举了,党的绝对领导怎么保证?要民主?当代中国只能有无产阶级专政下的民主,决不容许非无产阶级专政下的民主!但民主又是什么怪物?是不是可以按照各个主义各个党派的利益来诠释?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革命和反革命、进步和反动,究竟是永恒的?还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变化而相互转化?……”白羽愈想愈糊涂,愈想愈矛盾,便下定决心不和吴怀羽谈当前的政治形势。“怀羽,听你妈妈说,你很会做生意。”
吴怀羽一笑说:“哪里,现在会做生意的,不如会巧立名目的。”
“是啊,是啊,”吴丽华忙接着说:“这两年税也加了,还有数不清的捐款、赞助,城管的、卫生的、治安的,还有各种基金会,全要我们放血。说是自愿,不给行吗?哪儿卡了壳,都得穿小鞋!”
白羽心叹:“唉……社会问题是个大磁场,我想把问题扯开,但刚开口就回到社会问题上来。怪不得这两年的纪实文学这么畅销!”
幸好吴怀羽问:“白叔叔,听妈说你出了不少书,是哪方面的?”
“书是出了几本,都是通俗小说,没什么文学价值和社会效果!”
“你为什么不写社会小说和纪实文学?害怕?”
“不,我没有资料。”白羽只好撒谎:“再说,写那些东西要采访,费力不讨好。”
吴怀羽微微一笑说:“白叔叔在骗人。资料到处都有,只怕是你不写!”
“嗯哼?”
“比方说,当前社会上的官倒、贪污、大吃大喝、请客送礼,你只要稍稍留心一下就写不完。你看,”说时,将余文生在报上发表的报告文学递给白羽,“你看看他的文笔怎样?”
白羽接过报纸粗略地看了看说:“胆识是有的,只是太嫩。”
“白叔叔,你有他的胆识吗?”
“我年纪比你们大,头脑也不会比你们简单!”
“你听,白叔叔是怎么说的!”
吴怀羽斜睨吴丽华一眼说:“白叔叔,恕我直言,说到底,你还是怕。”
白羽一阵激动想:“他多么象我年轻时啊……”但还是说:“我是写小说的,小说和纪实文学不同,小说讲究隐晦,不把作者真正的意图直露出来。写直了,反而不是好小说。怀羽,我说的你懂吗?”
“但中国现在需要的,不是隐晦的描述,而是直接的呐喊!”
“也许你的看法不错,年轻人嘛——多激情少理智。”
“理智一点当然好,但多了就是狡猾。”
白羽真想抱住吴怀羽喊:“好儿子!”却冷静地一笑说:“等你有了我的经历和年龄,再想你今天说的话,你就明白我是否狡猾了。”
“白叔叔住哪?有空我得去聆听你的教诲。”
“去年我还住在江汉北路的破房子里,今年买了商品楼,在四干道。你妈那儿有地址。”
“白叔叔买了商品楼?难怪!”
“嗯哼?”
“既得利益者嘛——”
白羽一愣,真想大吼:“我是什么既得利益者?我的每一分钱,都是在一格格稿纸上爬出来的!”
吴丽华看出白羽倏变的脸色,不由吼起来:“怀羽,你怎么能这样说你白叔叔?他可是遭过罪的人!”
“丽华,让他说,我喜欢直率。”
“但白叔叔并不直率。”
“何以见得呢?”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说的和你想的,可能完全不一样!”
“为什么呢?”
“中国人的通病。”
“啊——哈哈哈……”白羽大笑。
吴怀羽也笑起来。
吴丽华望望白羽,又望望吴怀羽,被笑糊涂了。但思想却在往事和现实之间跳宕,几十年的人生经历,恩恩怨怨、离离合合地在头脑中翻腾,有股说不出的酸苦在涌动,却又自怨:“唉……我也是糊涂,为什么一点信也不给他?对他家里人也不说?这下好了,船到了桥洞里,想掉头也掉不过来了!该怎么对怀羽说呢?这没心肝的死了倒干净,偏偏活着!唉……这下子又弄得老娘丢又丢不下,说又说不出了!婊子养的,这几年电影和电视里,放的都是当官的在文革中如何挨整,就不说老百姓比当官的更遭罪!几十年啦——钢也让揉软了……这几年刚让人喘口气,又他娘的物价飞涨、以权谋私、开后门进贡了,老百姓住房得买,有权的住房管分!就凭这一点,得多少钱塞进去?不过说良心话,要不是邓小平搞改革开放,老娘也做不成生意。别人怎么说我不管,老娘说什么也得喊他几声万岁!这不,刚过了几年好日子,人家就眼红了,老娘遭罪时,他们怎么不眼谗?……”
第二天,当吴怀羽去乐乐酒吧谈到白羽时,余文玉惊诧地问:“你哪来的一个作家叔叔?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我也不知道。看我妈的神态,他们是老相识。”
“这就怪了。前些日子你去石狮进货去了,我去你家时,见你妈一个人早早收了摊在屋里哭!”
“嗯?”吴怀羽皱皱眉头说:“自我懂事以来,我就很少见我妈哭过。尤其做生意以后,我从没见她哭过!”
“是吗?那我可有眼福咧!”余文玉一笑说:“听你妈说,是为你爸爸哭。”
“为我爸爸哭?”吴怀羽惶惑地说:“我妈这个人也是,一会说我爸爸死了,一会儿又说我爸爸回了,弄不清她搞的么名堂,真象有点不清白!”
“我看是你不清白!”
“怎么是我不清白?”
“我看啦——你妈心里矛盾大得很!”余文玉微笑着说:“听你妈说,她恨你爸爸,恨他又跟别人结了婚,还生了孩子。”
“嗯?”吴怀羽一脸疑惑。
“我还会骗你?我叫你妈去告,她说……她和你爸爸没拿过结婚证。”
“这话……我以前也听我妈说过。但过几天再问她,又说我爸爸早死了,有时又说我爸爸做秘密工作去了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