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十八 章:梦里也知身是客_秋千上的岁月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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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十八 章:梦里也知身是客(1 / 2)

第三十八章

梦里也知身是客

白羽矜持地坐在旅游船的一角,笑望着在顶舱内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轻摇着彩灯花树的晚风,让顶舱内气氛温馨,香气氤氲。

刚才,他和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公关小姐跳了一曲慢四,华尔兹舞曲一响,就望而却步地退到舱角的座位上,刚吸了两口一拉罐啤酒,一个旋到他座位不远的金发女郎,对他嫣然一笑,又丢过来一个飞吻。他想起来了,她叫丽思文。昨天在宾馆用生硬的中国话对他说:“我看过你写的小说,够刺激的!”这是什么意思?够刺激的?这两年对他写的小说,褒贬都有,惟有丽思文说得新奇,而且褒贬难辩。丽思文刚旋开,白羽就感到困惑——这条游船上,从省厅级干部到局级专业作家,外国文艺友人,形形色色的,就象友谊商店里的商品,都是较高档的,惟独他是个‘个体户’,或叫做‘工人作家’、‘自由职业者’。也许正因为这点吧,他很难痛痛快快地笑,就象‘首陀罗’混进了‘刹帝利’,总感到心里别别扭扭地矮人一头。在权力至上的国家,没权的人去有权的人家里时,心里总感到虚怯——进门得低下头,半侧起身,小心翼翼地,不要将门框上的油漆搽掉。进去后不敢坐沙发,怕将没权的晦气留在沙发里。但无权的人,又非得去找有权的,不然百路难通,日子不好过。这时,他感到游艇上的气氛和宾馆酒宴上的气氛,对他都不协调!不,是他的心态和这些气氛不协调!凭心而论,来游船的人,没给过他白眼看,倒是捧的人多。可愈捧他心里愈虚——“唉……五十年代,一家有一人坐了牢,就似全家大祸临头,出进家门都得低下头,一块块地数着脚下的砖;六十年代坐牢的人多了,彼此彼此,心照不宣,不算什么光荣,也没太多的人作践;七十年代的中国人,对坐牢的事已麻木了,连布告上打红钩枪毙人的事,也看习惯了,绝没有秋后问斩人犯够刺激、够吸引人的,逢年过节都有杀人的布告贴上墙,也算是新社会的新招;八十年代坐了牢回来,是光荣。不少人捧我,是我坐了近二十年的牢!还美其名曰:生活体验丰富。这评价和社会经历复杂的区别在哪?真怪!连过去对我声色俱厉的预审员,见到我也打起哈哈了:‘哈哈哈……白羽,我总算碰见你了!听说你发表了不少东西,送两本我看看怎么样?’过去不是他瞪大眼说我有野心吗?我当时还想不通,写几篇诗词小说就叫有野心?是虚弱?还是僻好罗织?唉……都过去了……他们跳得多欢!这快三步真来劲。嘣嚓嚓……啊——那位小姐旋得好美,裙下的大腿全旋出来了!对,这也是生活!仔细看看她的大腿,说不定下一篇小说就可以写进去。她的星眸、马尾髻,白色连衣裙下的乳峰挺性感的……哎呀,再不能看了,记下来也没法写!黄色的精神污染……”

游艇颤动了一下。

白羽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江上,一艘大船正逆流而上,游艇在它推来的波涛上,象患了疟疾的病人,忽冷忽热地直哆嗦。哆嗦着的游艇上,彩灯在摇晃,花树在摇晃,如痴如醉的人们宛如在浪尖上……

“……浪尖上……这里明明平平静静高高兴兴的,我怎么总有种在浪尖上的感觉?究竟是游艇的晃动导致我心灵的晃动?还是我心灵的晃动感触到游艇的晃动?我是怎么坐进这条游艇的?怎么混进这革命队伍中来的?不,不是混,而是凭的爬格子。一格一格的,就象楼梯,就象天梯……也许是格子的线条太细、太脆弱,我才会产生不牢实和晃动的感觉。‘工人作家’可是两顶桂冠,工人是领导阶级,作家是文字游戏之冠。这几年,臭老九变成了臭腐乳,千金小姐也喜欢吃了。作家和科学家、生物学家、植物学家、专家们同称为‘家’,就不是一般的臭腐乳,怪不得洋妞也媚眼频乃了,她见过我剃光头的囚犯相吗?那时,齉鼻子的女人,也不会去闻我这个臭猪头的。可惜我当时不认识丽思文,也难体验她当时见到我的神态了……怎么又想岔了?丽思文的态度是无可非议的,那是西方人的文明。我怎么丢不开劳改犯的那一套?见了女人望一眼,就神经兴奋得异想天开呢?唉……近二十年的监狱烙印,是不可能因一纸无罪释放的《刑事判决书》,就会变成‘久经考验’的工人的……对,得学会平心静气,乘这机会好好享受一下,这里是很可以陶冶情操的。不行,不能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就会天旋地转,目不辩五色了……”

白羽闭上眼,让心静下来,刚把手再伸向一拉罐啤酒,却缩回手,眼前突然出现了坐卧街头的一家乞丐——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三个大不过七岁,小不到两岁的孩子,衣服破烂,蓬首垢面地,让人看了心寒。那女人给孩子喂水喝的,就是眼前的啤酒一拉罐,她的乞讨告示,让白羽过目不忘:“我家祖籍湖北竹山,我爱人因揭发领导贪污被开除,去地县上访屡遭打击,含冤负屈变卖家产,带家人上告省政府,不幸中途病危,无钱医治。现告各位同志,求予施舍,今生难报,来世结草衔环。”

白羽望望妇人身后墙根处面色蜡黄、气息奄奄的男子,听见围观的人,有的说可怜,有的说自找的,有的说要饭可以要成万元户。看告示上的毛笔字,虽谈不上刚风遒劲,却也清丽洒脱,不由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一时竟说不出是可怜他一家人呢?还是笑他愚蠢——“这是现在,放在以前,管你死活都得扣一顶攻击党和社会主义制度的帽子!不服?说不定就拧成现行反革命罪拖出去枪毙!张志新那个女人就死在一个‘拧’字上!”

过了一会,白羽才仿佛从梦境中惊醒,深深叹了一口气,拿过啤酒罐看了看想:“把那一家人整成乞丐的‘朋党’,现在大概还不够格到这条游艇上来,但将来呢……”他愈想愈气,一扬手,将啤酒罐扔进了江中……刚想站起来,又无力地坐下去。这次游艇晚会上下几层都是欢闹的人群。顶舱虽是乐声靡靡灯红酒绿男女翩翩,但晚风还是清凉的,江景也十分绮丽。但下面舱里,尤其是底舱,却只有浑浊!为什么愈到底层愈浑浊?哦……他仿佛明白了——“底舱的浑浊是看得见摸得着明明白白的,上面的浑浊是幽微而神秘遮遮掩掩的!唉……到处是浑浊,包括我心里……”

他还是站起来,慢慢走到船舷,仿佛为了排遣心中的沉郁和浑浊,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夜昊幽阔,星耀晦冥;云翳淡浮,眉月斜横;万家灯火,偎依江浒;千重彩波,金影摇曳。须臾,他沉郁的心变轻松了,魂灵也仿佛从游艇上飞出去,攀上了寒星,攀上了眉月,随着云翳在清风中游荡着、呼喊着:我自由了——我自由了——一声鸣笛惊断云梦。宛如魂落九天的白羽,顿时感到握住船舷的两手,冰凉冰凉的,就象握在冰棱上……“别杞人忧天了,我过去不是因为想得太多,才坐牢的吗?尽管后来又证明我是对的,但意义在哪儿?坐车的愈坐愈高级,拉车的还是拉车,甚至连车也没拉的了!咳,我什么国家大事也不用想了,‘匹夫有责’的思想,不是比写小说有野心得多?去他妈的理想主义!只想眼前,只想我的稿件,编故事……唉……现在编故事也没人看了,真弄不懂中国人的口味怎样在变?开始是金庸、梁羽生,后来是琼瑶和岑海伦!不到几年,纯文学失去了商业价值,凶杀、走私、艳情、也缩小了阵地,翻译作品走俏了几天,又成了‘搁货’,社会小说转向纪实文学。这些日子,《山坳上的中国》这类书走俏了!中国人的味口怎么变得这么快?是人们文化素质提高起的变化?还是新的思潮在悄悄崛起?这几天,麻将桌上竟谈起学生游行的事了,该出西风的却打了红中!中国人的心态,是在进步还是在倒退?……唉——怎么又想到国家大事上去了?难道是受了麻将桌上的影响?来这条游艇上的人,有多少国家的桢干?他们都玩得好好的,没见谁在想国家大事,我怎么偏爱想?我算老几?爬格子的个体户!对,不想了,只想我该写的下一篇稿子……咳,这个鬼编辑也是,什么稿不约,偏要我写纪实文学!……也不能怪他,现在除了纪实文学和社会小说,什么玩意也没销路。政论文字又不是能随便耍的,想耍也没有资料。就写纪实文学吧!但写什么呢?……”

白羽突然想起不久前看过的两段资料:“自一九八三年以来,中国进口豪华轿车已愈五十亿美元,相当于全国汽车工业总投资的三倍……”

“一九八三年贵州省有23.4%的中小学生,计665500人没有桌凳,数人挤坐和站着听课……”

“嗯……这两段资料对比强烈!但……不能写!没桌凳上课的是什么人?国家的未来和希望;坐轿车的是什么人?国家的栋梁!栋梁和未来的希望谁重要?当然是栋梁。未来的希望在中国,从来是渺茫的,说不定这里面会有不少反革命分子!对,不能为他们呐喊。那……写什么呢?写农民?对,写中国的已现代化了的农民!他们对党的开放政策是拥护的,是欢迎改革开放的。有一本什么书谈过这事?哦——是《中国你怎么了?》这本书,书中就写了农民对‘包产到户’的积极性!那段话是‘……五年前……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农民,拥护‘分田到户’……而相反的是,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村干部却流露出对改革开放政策的不满,和抵触情绪,怀疑这是复辟倒退。同样,五年前那批农民和那批干部,他们的位置完全翻了个儿。刚刚休养生息过来的中国农民,又一次感到了生活的艰窘。而乡村干部却生活得逍遥自在:责任田有人帮着种不说,仅凭手里掌握的计划生育指标,庄基地指标,化肥指标这几项,他们每年的收入就是一般农民全年收入的数十倍……”

“哎呀,这资料开头可以写,但写到后来怎么办?照实写?写权力在中国的万能?写社会的弊病?但……写不得!‘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不照实写?捡好的说?那也不行。且不说写出来没人看,让人指着脊背骂,编辑这一关难过,只怕清夜扪心,睡不着觉的……唉……我不写就睡得着?妈妈的,象阿q那样糊涂就好了,只会跟着别人后面跑,别人后面喊!不,做不得……阿q是糊里糊涂死了,我却难得糊涂,更难糊里糊涂去死……”

情绪又烦躁起来的白羽,双手一推船舷,刚转过身就眼睛一亮!

丽思文笑吟吟走来说:“白先生,你好自在!”

白羽恨不得唾她一脸涎水——“谁自在?我自在还是你自在?我在这儿杀得遍体鳞伤,你还说我自在!真是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蠢洋妞!”

“怎么,白先生不舒服?”丽思文看出白羽脸色不佳,极为关切。

她的柔声感动了白羽,却用谎言来回报:“大概是喝多了啤酒,吹了冷风。”

“那……去跳跳舞,出出汗就好啦——”

“哦——我还是到下面舱里呆一会。年纪大了,强不过的。”

“哈哈——你年纪大了?中年人最逗女人欢喜!”

“嗯哼?”

“象白先生这种年纪,有经验,懂感情,事业上已有了成就,懂吗?”

白羽摇摇头说:“我只懂心病难医。”

丽思文愣望着似笑非笑的白羽,也摇了摇头说:“中国人喜欢含蓄,心病多。”

“对不起,丽思文小姐!”白羽微笑着点点头,临走时才低声说:“癌症。”

丽思文吓变了色:“白先生是癌症?”

白羽离开顶舱后,在舷梯口站了一会,见舵舱外的走道上没人,便向游艇的前舱走去……前舱里尽管能听到顶舱的舞曲,下层舱里的喧笑,但他仍感到这儿清静多了,也少了许多应酬,同时又感到困惑——“我这算什么德性?总想一个人躲得远远的不愿合群!他们是人类,我呢?不也是人类吗?为什么要躲开?是不是又是过去在作怪?犯人……犬旁……难道我经过这多年的改造,人性改造得少了?兽性倒改造得多了?成了‘类人’,已不习惯和人呆在一块了?怨不得心馨说我变了!其实这几十年谁没变?且不说自然规律的变化,那心理的、情感的、道德的、伦理的种种变化,就不是达尔文能料到和归属的!这位老先生说适者生存,初看这话有理,对比一想,实在是混帐话!要人适应死亡、适应监狱、适应饥饿、适应吹牛撒慌、适应无耻无赖、适应奴性,生不是等于死吗?佛教笃信极乐,天主教信仰上帝,主义家们宣扬未来和理想!其实,老百姓最关心的,是衣、食、住、行,怎么能过上好日子。殉教者的乐趣,全在于自觉自愿,殉主义的老百姓是没有殉教者的乐趣的,因饥饿而死亡,相残而死亡的中国老百姓,没人是自觉自愿的,顶多和殉‘教’者仿佛——愚昧。心馨说我变了,她就没变?她说她心里最爱的是我,她为什么不殉情?甚至连一封信都不敢回!我倒差点为她跳了长江!她在搂着别的男人睡觉,却说心里爱我,难道女人的爱,也可以随科学的进步而变得现代化?肉体和精神能分开享受?我怎么又想到心馨了?是爱?不爱我会忘不了她?不爱到四十多岁见了面,还能象二十来岁一样激动?那次约会前,我恰恰遇到一点不愉快的事早早去了,龙王庙江边的水声终古如斯,月儿也象今晚一样妖媚,墨黑的天穹缀满了星星,江水中波摇金影。七点钟时她来了,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守时!当她穿越‘沿河大道’时我看呆了,身心仿佛已返回到二十多年前,难道爱能让人返老还童?看她那双在夜里,象雌猫般闪光的眼睛,和情切切、意匆匆的样儿,她的爱也不是装出来的,我已有了经验。但一绺绺恐惧的、冰凉的感觉也油然而生,并理智地想到了这种爱的后果——当我们的行为越过‘法界’时,她肯定又会比我‘冷静’。我很快就发现,我和她身上已各自多了几个恶性或良性的‘感情肿瘤’,割也痛,不割也痛。尽管我看见她时,就让我想起了彼此间的恩恩怨怨,但她仍能让我已变成半人的心激动,就似生离死别后的破镜重圆,或是大灾大难后的恋人重逢,但半兽的心却在嗤笑:别自己骗自己。我拼命抵抗内心与现实悖离的念头,但愈抵抗其诱惑力愈强,反抗力也愈大。她跑过街走上堤还是那么一笑,我心底的抵抗被解除了,搂住她肩头说:‘看你,跑得满头是汗!’”

“我偷偷来的,他以为我打麻将去了!”

“我心里一凉——这可是她十七八岁不会说的话!我不也是偷偷来的吗?妻子还以为我去会文友了——刚才的朦胧消失了,我又回到了现实的土地上,‘心馨,我俩爱得好苦!’”

“有的人从未有过我和你这种爱。”

“啊——她的体验比我深刻多了!我刚想找个地方坐坐时,她已经坐下了,并依偎到我的大腿上,和过去一样——动作娴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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