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余龙面带微笑。
“没想到我们会这样见面。”
“我很同情你,青春都丢在牢里。”
“你也很不幸,掉进了虚情假意的陷阱。”
“我们已有了两个孩子。”
“性结果不等于情投意合。”
“男女相爱的结果是什么?脱光了全一样。”
白羽沉默了一会说:“你很坦率。”
“我很佩服你,有胆子来。”
“哈哈哈……”白羽大笑着说:“你如果面对过死亡,就知道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余龙也大笑说:“哈哈哈……那是,那是!”
心馨掉头望了望,她被两个男人笑糊涂了。也松了一口气。
“心馨跟你摊了牌?”白羽凝视着余龙的眼睛。
“你现在还爱她?”余龙也凝望着白羽。
“嗯。”
“那你的家庭怎么办?”
“听其自然。”
“她是真心爱你?”
“我的感觉不会骗我。”
“假如你还在劳改,在农场没回来,她会走这步棋?”
白羽惊望着余龙,他说出了自己久思难决的‘题解’,却又嘴硬:“我想她会。”
余龙脸上掠过一抹嘲讽的笑,似乎咽下了欲说的话:“嘿嘿,别自欺欺人了!不然她会和我在一张床上滚了一二十年?”
白羽也想回敬他嘲讽的笑,却笑不出来。
良久,余龙突然握住白羽的手说:“……我就把她交给你了……”说完,转身走了。
心馨快步走过来问:“怎么,谈成了?”
白羽深望了心馨一眼,摇了摇头说:“我要去市作协开会,得马上走。”
心馨望着匆匆而去的白羽背影,愣了。
※※※
当余文玉发现白羽闪躲的目光时,心中的怨恨减轻了,不由尴尬地笑了笑。
吴怀羽的决心,也被吴丽华和白羽手足无措的神态,扫荡得一干二净。他想:“过去的一切太复杂了,何必非要将两位老人逼进死胡同?如果他们认为不能说出来的事,肯定有难言之隐。有些事顶真不如糊涂,否则一天也活不下去……”
尽管余文玉感到白羽和妈妈的关系,有种神秘的诱惑力,但想来想去也觉得无法开口。同时也感到惊立在眼前的白羽和吴丽华的可怜,不由恨恨地想:“真是可恶!是什么将我们两代人的关系搞得乱七八糟的?”
吴怀羽仿佛为了化解眼前的尴尬说:“妈,我和文玉准备去北京。”
吴丽华马上转过神问:“去北京干什么?”
吴怀羽犹疑地说:“文玉想去天安门广场看看。”
“神经啦——”吴丽华恼火地说:“大学生在天安门广场上示威,全国到处是学生游行,你们现在去能看什么?”
余文玉平静地说:“我和怀羽不是去看,而是去参加。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不应该置身事外。”
吴丽华惊张开口,又满脸别得通红地闭上嘴,转过脸望着白羽。
吴怀羽见吴丽华望着白羽,不由说:“白叔叔,我和文玉刚才想去找你,就是想问问去北京的事。”
白羽望了望吴怀羽,却微笑着问余文玉:“你妈妈叫心馨?你弟弟叫余文生?”
余文玉不冷不热地说:“看来,白叔叔早就知道我妈是谁了。”
“不。”白羽摇摇头说:“我不但见过你爸爸,还见过你弟弟。我也不想瞒你,我和你妈妈之间,有过初恋。惟独你,是刚才听怀羽妈说你妈在江南锅炉厂工作后推断出来的。我三弟去过你家做客,说你长得极象你妈。”
余文玉一笑,略带嘲讽地说:“白叔叔真不亏是写推理小说的。”
白羽释然一笑说:“是人,就得谋生。我想,去北京参加学生运动,应该是你的主意。”
余文玉点点头说:“是的。因为我认为这是做一个中国人应有的良知。”
白羽又微微一笑说:“按照你的逻辑,不去参加或反对这次的学生运动,就是没有做一个中国人的良知了?”
“我认为是这样。”
白羽点点头赞叹:“好,你不但比你妈勇敢,而且比你妈有主见。你知道我的想法吗?”
余文玉摇摇头。
白羽轻叹一口气说:“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怀羽的妈管住怀羽,不许他参加这次学生的任何一点活动!”
余文玉和吴怀羽不约而同地惊望着白羽,眼中除了疑惑就是愤怒。
白羽也抬起头逼视着余文玉和吴怀羽,直到两人互望一眼,吴怀羽才呐呐地说:“你总该谈谈为什么吧!”
白羽的目光变柔和了,轻吁了一口气说:“首先,学生们要求民主、自由、人权,和反对贪污腐败的诉求是对的,也受到了老百姓的欢迎。这几天,我一个人在武汉、黄石、沙市这些地方去看了看。”
余文玉默默望了白羽一会说:“白叔叔,既然你经过调查所得出的结论是正面的,那你为什么又阻止我们参加?”
“诉求正确的事,不一定导致的结果也是正确的。”
余文玉眼中,又满是疑问。
“唉……”白羽长叹一口气说:“我在共产党的监狱里呆了近二十年,平反回来后,在一九八一年动员我写‘入党申请书’,我拒绝了。为什么?因为我不可能为共产主义去奋斗终生。但我做为中华民族的一员,又不得不在共产党的政权下生活下去,所以我作为一个老百姓,希望共产党为中国的老百姓多造福,少作孽。据我了解,这次的学生运动,几乎波及全国,有的地方连中学生也上了街。这是一次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矛头直指共产党政权的学生运动,其诉求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不得不认可的。”
吴怀羽不解地问:“那你凭什么说‘不一定导致的结果也是正确的’呢?”
吴丽华有点得意地吼住吴怀羽:“别插嘴,听你白叔叔讲!”
吴怀羽斜睨了吴丽华一眼,欲言又止。
白羽默然了一会说:“从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以来,几乎所有的弱势政治集团在对抗强势政治集团时,都会祭起‘民主、自由、人权、反腐、反贪、反独裁、反集权等这些大旗,但当他们夺取政权后,又无一不是以剥夺老百姓的民主、自由、人权为要务,将独裁和集权的统治强加到老百姓身上,这已经为满清帝制被推翻以后的中国历史和现实所证实。但每一次政权的更迭,都充满了老百姓的血泪!并让中华民族的复兴之梦渐行渐远,你们谁能保证,这次学生运动的发展和演变,不是中华民族灾难历史的再现?”
吴丽华将一瓶撬开的冰汽水递给白羽,仿佛赞叹地说:“你这狗东西,十几岁就跟我学爬火车,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事,还真的一套一套的。”
余文玉和吴怀羽都扑哧一笑,吴怀羽忙说:“妈——你刚才还叫我别打岔!”
吴丽华一笑说:“屁话!你以为老娘和你一样憨?我是故意让他歇口气再说!白羽,好好讲,省得这小子以为他老娘交的都是下三滥!”
“嘻嘻嘻……”余文玉顿时捂住肚子笑弯了腰。
白羽哭笑不得地望了吴丽华一眼,连着喝了两口冰汽水又接着说:“从目前学生运动发展的势头看,只会离他们的诉求愈来愈远!”
余文玉不由问:“那是为什么?”
“从眼下的情势看,已是学生这股政治势力和共产党的国家机器在对垒,不是政府作出让步,就是镇压。无论是让步还是镇压,都是双刃剑。如果让步,虽然可以加快国家和社会的民主进程,更快更好地治理贪腐,但共产党是从学运起家的,当然知道其发展的后果,一旦失控,中国就会出现分崩离析;如果镇压,不但会推迟国家和社会的民主进程,还会让近十年收拢的人心毁于一旦,贪官污吏将更加肆无忌惮,老百姓更会边吃肉边骂娘!难哪……在目前的情势下,共产党只会进一步凝聚全党的力量,来对付学生运动这股政治势力,既不可能去惩办贪官污吏,更不可能去实施什么民主、自由、人权,甚至体制方面的变革。所以说,这次学生运动愈发展,其诉求愈是缘木求鱼。”
听得正起劲的吴丽华突然问:“哎,白羽,什么叫圆木求鱼?”
吴怀羽一笑说:“你不要以为,缘木是圆木头的意思,这个缘木是说爬到树上去逮鱼,也就是说,象学生们这么干,肯定达不到他们的要求。”
吴丽华听了,却转过脸望着白羽。
白羽笑着点点头说:“是怀羽说的这个意思。”
吴丽华点点头说:“接着说!我在汉正街摊子上从没听过这些话,还蛮过瘾咧!”
余文玉望望吴怀羽,抿嘴一笑。
吴怀羽无奈地耸耸肩。
白羽想了一会,继续说:“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今,已四十年了,前三十年怎么回事,我想你们多少知道一些。从一九七九年到今天,凭心而论,共产党不但检讨了过去,也确实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在想方设法将丢失的民心再收回来,但积重难返,人心难测,这是不容易做到的。老百姓得给时间它去变革。从目前的改革开放的势头看,只要上层大脑不发晕,不再乱搞阶级斗争,老百姓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过得好,民富才能国强,才能不受外国人的欺负。我之所以不赞成你们去北京,也是出于中华民族一员的良知——我不欣赏共产主义这种体制,但我也不会因为我个人的恩怨,而惟恐天下不乱。”
余文玉默默望着白羽的目光一闪,停了一会才问:“白叔叔,为了去北京,我已将乐乐酒吧的承包权退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能收回承包权吗?”
“已经转给别人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白羽想了一会才说:“我听我三弟说,深圳、海口的势头不错,可以和怀羽……”
吴丽华不等白羽说完就火了:“白羽,你别没事干,刚把他们去北京的事拦下来,你又怂恿他们去海口!就凭他们,能闯出个么名堂来?”
“能闯出个么名堂来?”吴怀羽不服地说:“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是去深圳、海南一带闯天下,我们的智商也不比别人低,为什么闯不出来?白叔叔不让我们去北京,是以理服人,那你就说个道理出来!”
吴丽华马上说:“你一走,汉正街的生意就扔给老娘一个人了,没见过有你这样讲孝心的儿子!”
“咳——你呀,只知顾你自己!”
“放你妈的屁!老娘只知道顾自己,早把你闷死在尿盆子里了,还有你今天说话的份?”
吴怀羽叹口气说:“唉……跟你真是说不清楚!”
“你清楚?你见过多少世面?老娘经过的事你做梦都不敢梦!你问问你——白叔叔,听说南边吸毒的、走私的、什么桑拿浴啦,脱衣舞啦——你们年轻轻的,去不如不去!”
白羽点燃烟深吸了两口说:“怀羽啦——你妈的担心自有她的道理,她只你一个,从小拉扯到今天,不容易啦……但你妈总想护着你的想法是不对的,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应该让他们自己去飞!不管他们怎么去飞,往哪儿飞,都得有他们自己的路,自立的路……”
“我是怕……”
“怕没有用。”白羽抬抬手阻止她往下说。“在十几二十年前,许多年轻人,为了争取得到象今天这样,稍微宽松一点的生活,稍稍有一点平等竞争的自由,而被关、被管、被杀,年轻轻的就把一生的青春丢在牢里。丽华啦——现在世道在变,让他们去闯吧,那边比内地要开放,说不定那边的今天就是内地的明天,为什么不让孩子早点去明天的世界闯闯呢?”
吴丽华沉默了一会,终于说:“白羽,你记住,今天这话可是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