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老家湘西的名菜,你肯定吃过,好呷嘞。”常德佬馋嘴刘多福说着,还乞乞地笑。
“没吃过,没听说这菜。”细屁股一股认真的样子。“怎么做的呀?”
馋鬼刘多福放下药碗,装成正古巴经的样子,说:“过去,你们湘西人礼数多,一寡妇送儿子到先生家上学,过年想请先生吃顿饭,要儿子问问先生喜欢吃什么,那先生载文嚼字地说‘鸡肉鱼鸭而已’。那妇人不知‘而已’为何物,要儿子再问先生,先生生气地说‘你娘希必’,儿子回来跟他娘说了,那妇人自个儿嘀咕,先生什么不好吃,偏喜欢吃这个。没法子,儿子读书事大,就用洗屁股的水做了一份汤。先生吃着饭,喝着汤。鸡肉鱼鸭自然认得,就不知那汤是啥,就问妇人,妇人说‘那是先生喜欢的而已汤啊’。先生不懂什么是‘而已汤’,细问,妇人羞答答含有歉意地说‘马是马虎了点,没法子,洗了一下屁股做了这份汤’。这就是你们湘西的名菜‘而已汤’。”说着,又接着给常浩涂药膏。众人都笑了,马蹄子哈哈大笑格外的响亮,说:“细屁股家才做那汤,其他湘西人是不做这菜的。”细屁股怔怔的,思索了一会明白过来,羞红着脸,“你家才吃‘而已汤’”
湖南人大多知道这故事,并不是说湘西人,是古书上的笑话,可很少说话的刘多福一板正经地说着倒是引人发笑。
一复一日在这种无聊的打趣中度过,我讨厌这种生活。他们斗嘴时我望着远处的青山和婉延大山脚下的黑河,天空的云彩不时变换形状,路上少有的行人尽是那些听天由命的穷苦百姓和路过的日军队伍,很少有青壮年和商人经过。这里已是日军军事重地,过路人被盘查得非常严格。因此,任何的非分之想都是异想天开,现在我知道了什么叫身不由己,什么叫被夹持裹胁。
别看马蹄子们相互打趣逗乐得那么热闹,其实,他们也是苦闷的,也常常想着心事。
我也经常想着心事,虽然并没有多少愉快的事可想,只有烦恼和苦闷。这辈子活了二十五年了,没值得激动的成就,记忆中尽是溃败和逃难,现在已是逃到了尽头。成为汉奸虽然不是我的错,可结果却是实实在在的沦为不齿。我堕落消沉,萎靡得连自己也不敢记忆四年前的我。我不承认接受了这种现实,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我是被命运所安排,无奈,对命运的无奈并不是我的托辞,生活就是这么安排的。可现在的我连邋遢乞丐也不如,我本可以有机会脱离汉奸的不齿局面,可我不知为什么继续选择这条路。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天在王村清剿时我完全可以脱离队伍,可我继续跟在日本人的屁股后面,是在逃避什么?我不知道。我并不喜欢现在的安逸,我宁愿孤独地在街上巡逻,孤独成了我的习惯抑或我在享受着这份孤独。同袍们在他们感到羞耻的生活面前继续着打闹嬉戏,如果这是一种积极的人生,那我就是堕落。如果永远只能沦为汉奸,我的这种堕落也许是最适合的生活态度。我似乎又在依稀地企望着什么,可我并不清楚到底在企望什么。我希望能够振作起来,那天乞丐的奋力一击差点激起了我振作起来的激情,可我仍然甘于堕落和消沉。没有成就我不气馁,我曾经杀死过半个日军,我坚强地忍受了巨大痛苦和折磨保护了乞丐,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老实巴交的炮子鬼可以做到的事我也应该能够做到。我汗颜,面对乞丐,面对我的同袍,面对沈娘和晓晓。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或者我什么也不想干。
我苦恼的是我不知道我自己。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干什么。
慢慢伤口开始痊愈,等能够出门时我又和炮子鬼常浩在街上溜达。我们又经常在青石板的街道上遇到邋遢乞丐。乞丐对我们有了些许的友善,甚至似乎有一丝亲切。我们没有供出他来,他自然知道,也许这就是他感恩的方式。但热乎劲并没有让他过多地接近我们,或者说是他没有让我们过得地接近他。他继续做着那份营生,他依然常常鬼兮兮地跟在粪车后面。我奇怪日本人怎么就没有怀疑他们俩――他们的士兵仍然在失踪。也许是因为近来日本人调动过于频繁的原因,我只能这么解释。最近日本人和国军在滇黔边界展开了激战,打通通往昆明的交通线是挽救缅甸日军命运的重要举措,可险恶的大山和国军的顽强阻碍了他们的西进。在樟树镇已经修好了日军机场――这是我们一直想弄清大量民夫忙碌的原因,黔西的战事更加吃紧,日军利用这个机场支援前线。
近来的伙食越来越差,每天三顿变成了两顿,再后来,仅有的两顿也变成了每人每顿一碗米饭一块酸萝卜片。马蹄子身架子大,本就吃得多,因此一到吃饭就开始骂娘。“妈拉个巴子,当这个……还这么窝脓,你狗尾巴不要笑,哪天我把你这狗尾巴剁了下来吃了。”
“嘿嘿,你马蹄子也不错,总比尾巴肉多,先吃你蹄子吧,就你们俩可以吃。”蚂蚱吃着饭嘿嘿地笑着。
“广西人喜欢油炸蚂蚱,喷香的,好吃好吃,我就吃过一次,还想吃它一回。嗳,我自个儿琢磨,咋就这伙食突然变成这样呢?”咂巴着嘴说话的是馋嘴刘多福,他也够倒霉,平常嘴就馋,现在连肚子都不得饱了。
李勇奇几口就吃完了碗中的饭,掉在地上的一丁点儿也放到了嘴里,看着大家又在牢骚,说:“弟兄们别急躁,有两碗就不错啦,前方战事紧运输跟不上,哪天说不准我们还得上去呢,与其吃枪子还不如吃着这两碗米。”李勇奇经历过多年行伍生涯,这分析自然有道理。
他的话有道理,正因为有道理所以喧闹立即变成了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