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来正想着要请那人出来,一同赏景闲谈,只是听那人口音,却难断定是男是女,故不敢轻举妄动。此时却听船舱中又有一人道:“二...,二兄弟,你真行,出口就能做四句。”却是女子之声。
那吟诗之人说道:“姐姐,这四句不是我做的,这是唐朝诗人刘方平的诗,句叫《送别》。我把它改了一字,将他那清淮改成咱们的清溪,你看我们这溪面上碎金流银的,堤岸上防讯亭台日下生辉,不正是‘华亭霁色满今朝’么,我们离这潮州府城十来里水里,一日两来回那是不在话下的。”想是舱中之人挑起另一头布帘。也在赏这一江美景。
过了一会那女子又道:“二...,二兄弟,我越想这诗越是做得好,这说的就是咱这大溪的风景。二...兄弟,这刘方平是不是也来过我们龙湖,也和我们一样子坐船进城的?”
那吟诗之人笑道:“我的好姐姐,刘方平跟我们隔着千年时光呢,我听先生说,千年之前,我们这里还全是海呢。我们就是两条游在海里的鱼儿。”
那女子过了一阵,吃吃地笑了,说道:“这么说来我们都是鱼儿托世的,那你肯定是条红鲤鱼,我是条丑鲑鱼。”舱里两人都笑了。
夏雨来越听那声音越熟悉,特别是那女子的声音,听得出她中气充足,言语平实,听其声音可想见其形貌,定是个可亲之人。夏雨来想来想去,他所认识之人中实在没有这一号人物。再听那二兄弟的声音,却也耳熟,只是声音轻柔似极女子,他的同窗朋友中却也无这类人。
夏雨来正在苦苦思索中,便听那二兄弟又高声吟诵:“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莹,会弁如星。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夏雨来不由一楞,却不知他当此情景吟这《淇奥》是何意思。他心中疑惑,便有人代他发问,只听那女子问道:“你念的又是什么诗?是不是又是那鱼儿时的诗?说的是不是还是我们这大溪的风光?”
那二兄弟笑道:“这却不是诗,这是《诗经》中的‘风’。”
那女子“啊”地一声:“《诗经》中也有风呀,那可不把书卷都吹乱了?”
那女子这一说,把舱里舱外两个人都逗笑了,那二兄弟是开声地大笑,夏雨来却是暗暗地偷笑,越发觉得这女子敦厚可爱。
那二兄弟解释道:“《诗经》共有诗三百,分‘风’、‘雅’、‘颂’三类,‘风’是风土的意思,却不是天上刮的风。‘风’中所收的都是些乡土歌谣,这首《淇奥》便是‘风’中的一首。”
那女子又问:“这不是诗,听起来怎地比诗还难懂,好...兄弟你给我说说吧。”
那二兄弟却道:“这歌谣之意却只能意会不可言解,姐姐只能自己慢慢寻思了。”
那女子说道:“这我却寻思不来,若是要我看那豆腐的心思时,我是一眼便明白,要我寻思这诗呀风呀,我是一辈子也想不来的。”
那女子此言一出,夏雨来却便知这舱中所坐都是何人。这女子自然便是磨豆腐的林大妹,那所谓的二兄弟却便是黄家二姐素芳。难怪林大妹叫那一声二兄弟叫的如此拗口。夏雨来今日无意又撞见了这两个冤家,只把他那赏景的好心情都撞掉了,只提防着这两人会不会玩出什么花样子。只这一想,便又想道:若说大妹,这人心儿却是宽的,只要人不犯她,她也不犯人,她只一心为着生活父母,无事生非的事儿她是不做的,便是人犯了她,她也是明着跟你理论说开,算讲人的事儿是做不来的。只是这黄二姐,着实便是个刁钻的丫头,只是她这会儿吟这《淇奥》是何意?这小调所述情景与眼前事物大异,且林大妹也听不懂,难道她只为买弄?想至此,心中不由一动,这船上知音只他夏雨来一人,黄素芳这番吟诵不为他夏雨来还能为谁?莫非她对自己......,想起那日他翻墙在走马巷里与黄素芳相遇,黄素芳在那做甚?这一对照黄素芳的心事便昭然若揭,夏雨来却不愿深想。望着面前一江春水,听着背后船舱中说话声,却只起那江边婷婷袅袅远去的背影,心儿也被牵得悠远悠远。
夏雨来既与林大妹定了亲事,按风俗成婚之前两人是不能相见的,夏雨来也料定林黄两人不会撞破这事,便安然稳坐船头,赏起两岸风景来。船过湘子桥,船舱中两人又兴奋起来。便听林大妹高声说道:“这十八梭船廿四洲都有,只是二只生牛一只溜,一只溜了不是还有一只吗?怎么没见到?”
黄二姐说道:“那不是么,就在桥栏之外。”
林大妹道:“不对呀,怎么哪么小呀,又不会动不会叫的,不是说是生牛吗,这牛倒不象是真牛。”
黄二姐笑道:“这生牛不是说活牛,是用铁铸造成的,叫牛。”
林大妹道:“这样呀,停会上岸后咱们就上桥去走走,咱们去摸摸这牛。”
船到下水门靠了码头,夏雨来付了船钱便先上岸,怕撞破了事双方尴尬,不敢回头径直进了城门。到了住处,詹大才却已先到,早让下人把居室庭院都收拾打扫干净。两人见面,少不了一番打闹,月余不见,也各有许多新鲜事儿要说。
夏雨来说起他码头出恭,晏请乡老的事说了,詹大才笑得倒在床上打滚,再说起夏大娘将张横认做义儿,詹大才不由肃然起敬,赞道:“伯母实是高贤,如此不但为你化解这恩怨,也使你日后得个帮扶之人。须知这等光棍汉子,最是仗义。”
詹大才也说起他家中之事,他归家时他那伴房丫头已有身孕,故腊月里已将她收做侍妾,今年二三月里,他便是当爹爹的人了。夏雨来自然要恭贺他一番,只是自己定亲的事却不敢说。
当晚,两人早早吃过晚饭,便到金府会了金学章一齐到街上玩游,街上已是行人如鲫,男女相扶相携手提花灯,游行于大街之上。他三人便登上城墙,居高临下赏起城中风景,等那游行的队伍出游。此时但见城中四处灯火通明,如繁星之点缀,三人不由兴致高涨,对着城中灯火吟诗做赋。不一会,那游行的队伍便出来了,喧天锣鼓中,打头的是舞龙队开路,只见十数条汉子腾、跃、举、磕,将那一条金龙舞得恍如天龙下凡。舞龙过后是舞鲤鱼,鲤鱼之后才是纱灯戏屏。立在城墙上只见那边一幅纱灯上,绣的是一个美貌女子与一胡须满面年老男子在一亭上执手相对,亭外一青年男子在假山后双手做擂胸状。
此时詹大才身边有女子声音问道:“这戏屏上绣的是什么?”詹大才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子立在他旁边,这女子年龄与他相若,也在二十左右,长得好壮实,这严冬时节身上衣着单薄,在城墙之上寒风之中竟无半点寒怯之意。她身边一少年男子,却包得如粽子般严实,一婆子护在少年身边,不时将靠近少年的游人推开。
此时听得那少年说道:“这便是‘董卓凤仪亭’。这亭上女子便是貂婵,亭上男子是董卓,那假山后男子便是吕布。百屏歌唱道:活灯看完看纱灯,头屏董卓凤仪亭,貂婵共伊在戏耍,吕布气到手擂胸,便是这一屏。貂婵乃是个大美人儿,这吕布却也是个美男儿。”
那女子说道:“我也知貂婵是个美人,老人都说:头名虞姬二西施,三名貂婵四妲已。头三名都是好人,就妲已不是好人。”又问:“这三人到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道:“这董卓是个大奸臣,吕布是他收的义子,貂婵的义父先将貂婵许与吕布送与董卓为侍妾,貂婵从中反间他父子,使他父子成仇,后吕布杀了董卓为国除贼,貂婵便嫁与吕布。”
那女子听完,骂一声道:“这三人都不是好东西。”
那少年笑道:“好董卓自然不是好东西,这貂婵和吕布怎么也不是好东西了?”
那女子说道:“这貂婵虽长得美,可心术不好,她用美貌害得人家父子反目,自然不是好物件。她害死自己夫君又嫁与仇人,那更不是好东西。这吕布一身好武艺,心儿却太浅了,为了个妇人就杀了自己的父亲,虽说是养父,可自古便说,生功不如养功大。这两个货件凑在一起都没人管,天下不大乱才怪。”
那少年听了,笑道:“如你这般说法,那貂婵为国除奸倒还错了。”
那女子说:“除奸没错,只是她既嫁与董卓,又害死了董卓,就算她自己不死,也不能嫁给杀死自己夫君的人。”
那少年道:“哦,这倒也是道理。我们不争了,看灯吧。”又指着一屏纱灯说道:“这是‘昭君去和番’,为昭君也是个大美人,人喻妇人美貌常说‘沉鱼落雁’,这落雁的人便是王昭君了。”
那女子问:“莫非这王昭君也是个练武的,能射箭?”
那少年笑道:“若是用箭射落的雁儿,又怎么用来喻这美貌,传说是王昭君去和番路上,那雁儿正从关外往南飞,那雁儿在关外荒漠上那见过象王貂君这样水灵灵的美人,于是都看得呆了忘了飞行,一只只从天上掉了下来。”
那女子惊道:“老天爷呀,那得长得多美,我当初送豆腐去你们家,见到你们姐妹时,心里也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水灵的美人?这该是天上仙女下凡吧?”
那少年道:“这便是说,我们长得没有王昭君好看。”
那女子说道:“王昭君我没见过,比不得,我想我当时是站在地上的,要是真在天上飞,也许就掉下来了呢。”那少年听了嘻嘻笑了起来。詹大才直觉得这女子纯朴得可爱,不由也笑出声来。
不用说,这两人正是林大妹和黄素芳,身边那婆子却是黄家在府城店铺里管事的堂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