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佩瑜停下手里的活儿,拿块麻布在手,边往外走边掸身上的粉尘,经过夏雨来身边时,扬起的粉尘把夏雨来呛得别过头去,还用手在鼻子前挥动。林佩瑜见他那样子,便故意站在他身边掸灰尘,夏雨来见状忙走出磨房去。林佩瑜见他走了,也便回身把那麻布往石磨上一搭,跟着出了磨房,径直便要往前堂去。夏雨来等在门外,见她出来了,衣裳上的粉尘是掸干净了,头上脸上却还是一层灰土,忙把她喊住:“看看你,灰头土脸的,怎么见客。”
林佩瑜听他他那口气心中不顺,也不应他,便要从伙巷到前院井台上打水洗脸。夏雨来见她不声不响,只顾往前面走,心里恨不得气不得,林佩瑜那一身力气,绝非平常,便是十个夏雨来只怕也扳不弯她的手臂。她又是个认死理的,任凭夏雨来有能曲能直三寸舌,有理有节一肚书,在她面前也全成了烂番薯一堆,她是不肖一顾的。夏雨来这平日里的万能心事袋,在林佩瑜面前便成了计无施,夏雨来心里怒她,又怕她就这样进了厅堂让客人笑话,忙抬手从后面替她掸去头上的粉尘,又埋怨道:“弄得这般灰头土脸的,怎么见客,也不顾着点体面。”
林佩瑜边走边应口道:“你若是真要顾着体面,从今日起应当不吃饭才对。”
夏雨来道:“家里还没穷到这份上,这粗活儿尽可雇人来做。你跟娘学做些针绣才是女人该做的?”
林佩瑜支开夏雨来的手道:“我说不吃饭不关这粗活儿的事儿,我是说要吃饭便要拉屎。你说你一个读圣贤书的人,吃了饭也一般地与我这等粗人般屙出臭屎来,多失体面。”
夏雨来笑道:“屙屎怎么了?屎是农家宝呢,我读圣贤书的人,自当知道这五谷轮回之理,将五谷于肠肚之间一番穿行,便恭出宝来了。”
林佩瑜道:“秀才一肚子圣贤的道理,自然能把谷物感化成宝物。象我这般挨着磨长大的,一般的吃着五谷,却只能屙出屎来,实在屙不出什么道理。秀才有这好本事,等到了年底家中缺粮时,还得请秀才把这宝再给穿行一次,变出谷物来。”
夏雨来一听,气得头上冒烟:“一点来知情识趣。整天只知道使蛮力气,哪象是个妇道人家,活象了张横兄。”
林佩瑜道:“张横他兄叫张飞哩,他最讨厌的就是你种酸秀才。”
夏雨来好声好气道:“张飞是汉末三国时人,其时尚无科考制度,故并无什么秀才。但据考张飞与你家倒彼有渊源哩。”
林佩瑜奇道:“张飞与我家有什么渊源。”
夏雨来道:“张飞是你家的主顾。”
林佩瑜道:“这就怪了,怎的张飞成了我家主顾。”
夏雨来道:“张飞爱吃豆腐,有语为证:张飞吃豆腐小菜一碟。那张飞岂不是你家的主顾。难怪你象个母夜叉,原来是与张飞买卖做久了,被他同化了。”说着在后面暗自偷笑。
林佩瑜停下脚步,回身挑衅地看着夏雨来,道:“张飞吃我豆腐,为何你这般高兴。”
夏雨来一楞,光为了开涮林佩瑜,没想到却把亏吃到自己的头上来,一时无语。
林佩瑜死盯了夏雨来一阵,把夏雨来盯得身上毛发都要竖起来了,不知她会不会突然翻脸,又把自己轮起来当石磨推。那知道林佩瑜“哧”一声笑了,道:“我看你倒象是块豆腐,难道你是张飞转世?我倒听老人说了,一个人前世做的什么,下世便会相反。你前世肠子是直的,这一世才生出这么些弯弯肠子来,前世一身蛮力这一世才成了块酸豆腐。”
夏雨来道:“你懂什么,文人动动嘴,武夫跑断腿,武夫一条命,顶不上读书人一张嘴呢。若是嫌我酸,你因何还赖着要嫁我。”
林佩瑜转过身去,说道:“我正愁嫁不了人,你便来认相好,这叫糙米凑上空臼子。”说完一径往前面来。
夏雨来在后面恨恨道:“我怎么便对牛弹起琴来了。”
两人一路吵闹着,已经来到了前院。林佩瑜要去井边打水洗脸,夏雨来没好气道:“把衣衫也换了吧,人家是要看新娘呢,莫让人看了笑话。”林佩瑜也觉得自己这一身做活的粗布衣衫实在有些不体面,便不应声。夏雨来又道:“与你说话呢,不会应一声么?”
林佩瑜这才道:“我是牛呢,那知你弹的什么琴。”
夏雨来又被她呛了一口,心中气怒,冲口道:“牛都比你能知好歹些。”
林佩瑜刚从井里提出一桶水来。听了这话,把水就地上一冲,水流到夏雨来脚边。夏雨来逃避不及,鞋子湿了一片,更气得跳脚。林佩瑜却笑了,道:“我道你这秀才公双脚是踩在云端里头的,原来还着地呀。”
夏雨来气得脸都黑了,却听身后传来了笑声。
一人说道:“好一幅鸳鸯戏水图呀。”
又一人说道:“好不令人羡哉。”
林佩瑜抬头见两人站在前厅上看着他们笑,那两人:一个粉妆玉琢美番安,一个烧炭卖煤黑老包,一个绫锦上身自富贵,一个绸缎包着似强豪。林佩瑜认得这两人正是元宵夜里观灯汉,东门楼外看擂人。
夏雨来一脸尴尬,问道:“大才兄、学章兄,二位怎不在花厅用茶?”这二人正是詹大才与金学章。
金学章笑道:“适才我二人正在厅上喝茶,忽听得鸾凤和鸣之音,故此寻来观看。”
夏雨来被金学章一调侃,任他城府太深,脸皮再厚,总也有些挂不住了。
林佩瑜走前几步,浅施一礼:“见过二位伯伯。”
林佩瑜这称呼一出口,夏雨来立马捕到了话头道:“二位如此出来一见,却便见了天顶两只鹅。”只见金学章的脸立马就红了起来,詹大才的脸倒不是不红,只是那血色被掩于黑脸皮之下。潮州有首歌谣:“天顶一只鹅,阿弟有妻阿兄无,阿弟生仔叫大伯,大伯害羞无奈何,告别爹娘去暹逻,走去暹逻卖猪哥,赚有钱银多少积,积回家来娶个雅老婆。”夏雨来说见了天上两只鹅,说的便是他们这二位无妻阿伯。这一下倒让詹金二人在林佩瑜面前尴尬起来。潮人民俗,男女只有成婚了才算得成人,已婚男子在祖先面前便可称弟子,不然只能称为孙儿。故此小叔子只要未娶妻成家,在嫂嫂面前永远便是小孩儿,是任所欲为的。但未婚的阿伯便很是尴尬,在弟妇面前不大不小,左右都不是事儿。如今夏雨来先于詹金二人成婚,那便是先于二人成人了。夏雨来此时方觉林佩瑜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此番让他于好友面前抢了头筹。
夏雨来拿民谣调侃詹金二人,林佩瑜自然听的懂,便为詹金二人解围道:“好粟在簟底,识(聪明)鹅欲食簟底粟哩。”
林佩瑜此说虽是自谦,却大大失了夏雨来脸面,夏雨来心中极为气怒:分明是她厚着脸皮上门逼婚,却又反过来说他是傻子,忍不住向林佩瑜横了一眼,那一种小儿女情态尽露无遗。
詹大才哈哈大笑道:“好粟留簟底,芫荽装盘面,有了阿嫂这好芫荽,雨来这盘肉可就有排场了。”
夏雨来那一张脸更黑了,竟不理他们三人,径自往花厅喝闷茶去。逗得詹大才与金学章哈哈大笑,平时里只见他整人,没想到今日娶了妻竟只会耍小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