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红老年公寓
早上6:00
"张桂兰?早餐时间到了。"
董爱青轻叩房门,一边贴耳倾听。里面一片死寂。
她加重了叩门的力度:“张桂兰?你起来了吗?”
回答她的仍是沉默。董爱青不满的皱了皱眉:张桂兰是她们这帮护理员公认的老不死。她脾气古怪、性格挑剔、永远怒气冲冲。所有和她打过交道的护理员谈论起她时,总会恨恨的骂一句:这个折磨人的老娼妇。董爱青曾经很奇怪,这样一具衰老丑陋的躯体怎么会负载了如此多的怨恨和不满。但后来她知道了,这就是张桂兰赖以生存的根源:她必以指摘、诅咒他人为乐,也以别人的愤怒为自己仍然存在的证明。这一点,是在董爱青来这儿后第二天就明白了的。
像所有的人类群体一样,作为新手的董爱青一来到这所老年公寓,就被各怀鬼胎的同事分派了最棘手难缠的任务-照顾夕阳红最富盛名的鬼难缠女士。爱青真不知道那一天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似乎永远在犯错,没有一件事做得让人满意。鬼难缠尖厉的嗓音永远在公寓的走廊里回荡:“董爱青,你这个笨蛋,看你又弄错了!”三个小时后,爱青突然明白,如果自己再不拿出点行动的话,那她明天就甭想再跨进这所公寓的大门,而她太需要这份工作了。
她记得当时的情景:她关上房门,慢慢的转过身来,双手和后背紧贴着门板,那是为了控制身体由于愤怒而产生的颤抖。她直视着面前这个老妇人,压低嗓音一字一顿的说道:“听着,张桂兰,我来这儿是为了一小时10块钱的工资,而不是来听你的废话。如果你再敢骂一句,我一定让今后我们俩个人都不会有好日子过。”张桂兰一声不吭,只是冷冷的看着她。她也看着她。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绝不能退缩。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两个女人的仇视。董爱青在开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老人,发现她已径自转着轮椅往阳台驶去。这场较量,她赢了吗?她不敢肯定,但从此以后,张桂兰再没找过她的麻烦,虽然她的舌头仍然尖刻得让人无法忍受,但比起一小时10块钱的诱惑,这就不算什么了。
“张桂兰你再不回答,我就进来了。”爱青不耐烦的扭开房门,她得尽快照顾她吃完早饭,这样她就能下班了,值了一夜的班,她需要好好的睡一觉。原以为老人还在睡觉,谁知床上却空无一人。爱青走进房间,看到张桂兰一人背对着房门坐在阳台上。
“张桂兰,你为什么不回答我?”董爱青一边说话,一边向老人走去。张桂兰的背影仍然一动不动。爱青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恐惧。她曾听其他护理员说过,许多老人就是这样悄悄死去的:他们安静的坐在那里,耷拉着脑袋,似乎还沉醉在小憩的甜美中,却未想到,自己的灵魂早在不经意间离开了自己。
她轻轻靠近老人,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有点害怕,虽然在这里,她每天都要面对老迈与疾病这两个永久住客,但她却从未第一时间见到它俩的姊妹-死亡的降临。今天,是第一次。
“张桂兰”老人的眼睛仍然睁着,但那里面已没有了光泽,一双布满斑点的松驰手软软的垂吊在轮椅的扶手上。爱青不知所措,她该叫人吗?正犹豫间,却见老人的眼睛眨了一下,把董爱青吓了一跳:“张桂兰!”
张桂兰扭过头来,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淑女是不会这么没规矩的尖叫的,你妈妈没教过你吗?”
董爱青恼火之至:“张桂兰,刚才我叫你,你为什么不答应?”
“因为我在思考。”
“嗯哼,思考?张桂兰,我从没听说过你的脑袋还会思考!”
听到这话,老人眯起眼,摇晃着满头的银发道:“嘘,小姑娘,这么说不太好,真的不太好。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董爱青觉得不对劲,张桂兰说话的语气异常的温柔,她狐疑的看着她:“好吧,告诉我,你在思考什么?”
张桂兰调开视线,看着楼下的老榕树,仿佛在自言自语:“...安拉要擦去他们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董爱青怔怔的盯着老人,今天有太多不对劲的事发生了。她从不知道张桂兰还有信仰,她从没见她读过任何经书,她也从不行祈祷或任何其它的什么仪式。但今天这是怎么了?
“张桂兰你还好吗?”董爱青弯下腰,让自己的眼睛能够直视她的。当她俩目光相触时,董爱青不由打了个冷战。那里面有什么?这双眼睛她已看过太多次,那里面总是溢满了旺盛的愤怒与懊恼,像勃勃燃烧的火焰。但现在,火焰熄灭了,灰烬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恐惧。是的,尖厉得像闪着寒光的刀子般的恐惧,刺痛了映在那里面的唯一的人影。董爱青瑟缩了一下。
张桂兰沉默不语,良久才开口道:“王疯子死了吗?”
董爱青恍然。
随着年龄的老去,脚步渐渐迈向终点的坟墓,人们对死亡的态度也会分化成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坦然面对与极度恐惧。她想,张桂兰应该是属于后者。她深知张桂兰不是那种关心他人死活的老太婆,而王疯子的死会对她带来这么大的震动,那必定是源于死神的畏惧。何况,据昨天在值的护理员说,第一个发现疯子尸体的还是张桂兰。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