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好大的牢骚
走到紫金8号的台阶上,叶梦琦的两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房门打开。
上午,送走了两位检察官,叶梦琦本来不想再到车站去了,可李进的话又在她耳边回响:“梦琦同志,你现在还是银都站的站长,要对银都站负责,局党委相信你。”这个时候,万一车站发生什么事,自己又不在现场,怎么向上级组织交待?怎么向职工交待?她强忍着一身疲劳,重新回到了车站。
车站里不少职工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叶梦琦也从他们的眼神中读懂了这些。在进站大厅的x光安全门和行李检查处,平时,这些人喜欢扎堆,可今天,看见她远远的走来,这些人都很快的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生怕出现差错,连正眼也不敢看她一眼,软席候车室里几个喜欢叽叽喳喳的服务员也不扎堆了,看到她远远地走过来,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地做自己手头上的事,也不敢过来跟她打招呼。回到车站四楼的办公区,办公区里也是安安静静的,再没有人打闹嘻戏,也没有人大声喧哗,站办主任送来生产日报表,也是轻手轻脚进来,蹑手蹑脚出去,人们唯恐什么地方做得不周,引发叶梦琦的不快,与周围静谧的环境不协调的是叶梦琦办公桌上的那台黑紫色的电话机,从下午上班她走进办公室开始,它就响个不停,叶梦琦抓起听筒,对方的声音立刻就会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梦琦,蜀官非真的出事了?”
“嗯。”
“怎么搞的呢?这个人?”
“……”
“他平时不是很好吗?怎么会被地方抓起来呢?”
“……”
“是不是得罪谁了,有人要报复他?”
“……”
“梦琦,你可要注意身休啊,他是他,你是你,犯不着为他伤心生气。”
“谢谢。”叶梦琦勉强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对方也会识趣地把电话搁上。
这边的电话才搁上,那边的电话铃又响了,拿起电话,里面传出来的话语几乎是一个模式,只不过刚才电话里是女人的“高八度”变成男人的“低八度”,或者是男人的“低八度”变成了女人的“高八度”,一个下午,叶梦琦不知接了多少次电话,她根本说不清,也不知道她认识的熟人中,哪些人来了电话?哪些人还没有来电话?哪些人是真的关心她?哪些人是幸灾乐祸?哪些人是对她表示同情,哪些人又仅仅只是想证实一下这个消息而已,叶梦琦已经很疲倦了,她不想再接电话了,局领导找她有什么急事,可以直接打手机,也可以打内线电话,这部外线电话原来是一部站长值班电话,现在,铁通电话开通市话业务后,打这部值班电话的人就少了,今天一个下午,这部电话的通话次数,比平时一个月的通话次数还要多。
站长值班电话又响了,叶梦琦本不想接了,可这一次,电话铃声固执的响个不停,一遍铃声响完了,打电话的人又再拨一次,又一遍铃声响完了,他再拨第三次,电话响过三遍之后,叶梦琦才拿起电话,冲着话筒没好气地说一句:“我是银都站,请讲。”
“梦琦啊,我是倪思源。”
“是你?你怎么打外线电话啊?”听到是倪思源的声音,叶梦琦一下镇静了许多。
“我在《麓水日报》社,铁路电话打不通,这里的电话不好使,只好打外线,你的电话是不是被人打爆了?”倪思源的声音时断时续,仿佛远在万里之遥。
“我已接了上百次了。”叶梦琦苦笑着。
“外面传开了,连《麓水日报》很多人都在问这件事,现在,时候不早了,你就早点回去休息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自己珍重自己就行了!”电话线路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又好了,倪思源的声音一下又清晰了许多。
“嗯。”叶梦琦对着听筒,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声。
倪思源犹豫了一下,本来想放下电话,可听到叶梦琦这一声嗯,又有些忍不住了,又问道:“怎么啦?你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没有。”叶梦琦努力掩饰道。
“那么,好吧,晚上我来看你。”倪思源道。
“不用了,你忙吧,我没事!”叶梦琦推辞道。
叶梦琦越说没事,倪思源越不放心,又对着话筒大声道:“不碍事,我还是过来一下吧,你告诉我到什么地方就行了。”
叶梦琦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你还是到紫金8号去吧。”
放下电话,叶梦琦稍稍愣了一下,穿上外衣,正准备往外走,却见柳如顺推门进来了,两人对视一下,柳如顺问:“要出去?”
“嗯,家里有点事,我想早点走”。叶梦琦回答一句,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柳如顺一屁股坐到了叶梦琦对面的沙发上,今年,他已过了55了,叶梦琦比自己的女儿还大不了两岁,在柳如顺的眼里,叶梦琦就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叶梦琦也像尊重父亲一样尊重自己,在车站搭档这几年,他从没有因为工作上的琐事和叶梦琦争吵过,也从不干预叶梦琦分管的行政工作,遇到需要俩人商量的事,也多半是以叶梦琦的意见为主,他只提一些补充意见供叶梦琦参考,叶梦琦认为对的就采纳,有时候叶梦琦没有采纳他的意见,他表现得很开明。从不在外人面前表现不高兴。他有一句口头禅:“长江后浪推前浪,柳枝新叶催旧叶。”银都站这一柳一叶,配合倒是很默契的。
10年前的柳如顺,也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柳如顺当过扳道员,干过信号工,打过铁鞋,提过车钩,当过运转车间主任、副站长,曾是陈六湖的一员干将。陈六湖调到局里以后,他接替陈六湖当了站长,但柳如顺为人处事过于正统,不善于在真真假假、花花绿绿的世界里与人周旋,尤其是看不惯改革开放以后一些人被金钱、权利腐蚀,有的人为了一点点个人的利益,勾心斗角,尔谀我诈,相互挤兑,互相倾扎。
柳如顺认为,这种恶习,实际上旧社会剥削阶级的那一套,是腐朽,是没落,是剥削阶级思想在新时期的反映,是沉渣泛起。他与这些东西有点格格不入,与周围的一些关系也处理得很僵,银都市几家新闻媒体曾不约而同地批评他思想保守,僵化;东区政府的一些执法部门也常常跟他过不去,不买银都站也就是他的帐,一度使银都站处于很被动的境地,一次,陈六湖在大会上公开批评他:“柳如顺,你现在有点‘拧不顺’啊,告你的状的人太多了,你是怎么一下子就把银都站搞成了一个‘火药桶’啊?现在,我都没办法替你向外做解释了。”
此后不久,叶梦琦走马上任,当上了银都站站长,以其清新秀美的形像和亲和力,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也把银都站和内外部关系,修补到了最好的程度,上上下下交口称赞,有的人说银都站换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站长,银都局的形像也改变了,有人甚至说,让柳如顺退隐江湖,让叶梦琦执掌银都,是陈六湖的一大政绩,柳如顺当了银都站的党委书记,也心安理得的从前台走到了幕后,不再多管闲事了。
柳如顺坐在椅子上,欲言又止。
“您有什么事吗?”还是叶梦琦先开口。
“梦琦,前些日子,我听有人瞎传,还不相信,你真跟蜀官非分居了?”一语既出,柳如顺也如释重负。
“嗯!”叶梦琦点了点头。
柳如顺的脸上明显地有些挂不住,顿了一下,又对叶梦琦道:“你这是怎么搞的呢?也不跟我说说,我用这张老脸,也可以跟你们调解调解啊!”
叶梦琦淡淡地回道:“这事没法调解了。”
“蜀官非这事,你以前真的一点不知道?”柳如顺关心地问。
叶梦琦摇了摇头,没吱声。
“哎,”柳如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对叶梦琦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啦,我就真是不明白了。分居都两年了,还瞒着不让别人知道。他被人家抓了,你还什么都不知道。这要是在以前,俩口子不早就闹翻天了?”
“现在不是以前了。”叶梦琦心事重重,不愿多说。
“是啊,不是以前了,你们年轻人,我们看不懂了。”柳如顺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看了叶梦琦一眼,又关切地说道:“梦琦,你是个明白人,我就不多说了,李进书记跟我打了招呼,要我做做你的工作,你的工作我怎么做?你哪样不比我强?我只是告诉你,行船没有过不去的浪,火车没有爬不过的坡,人有时候也会走弯道的,你要想开点,李书记要我原话告诉你:你是你,官非是官非,官非的事不影响你,我不知道你和官非以前的事,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是,从今天开始,你有什么难事,尽管跟我说,如果有人想欺负你,我拼出这把老骨头,我也跟他们干到底。”
叶梦琦心里一热,眼圈也红了,真心实意地对柳如顺道:“谢谢您,柳叔,我自己会处理好的,您放心!”
柳如顺也接着道:“好,你有事,你先走吧,这几天,车站的事我顶一顶,你有事,尽管去办,如果有急事,非要找你,我打你的手机,蜀官非吃了迷魂药,你不管他就是了。”
在蜀官非与叶梦琦的天平上,柳如顺当然是为叶梦琦抱不平的,他不相信叶梦琦会甩他,自己心里暗暗想到:一定是蜀官非这小子有了两个钱,把叶梦琦给蹬了,看到叶梦琦愣在那里不动,柳如顺站起来,又催促道:“你先走吧,这两天,你不用来值班了,天塌不下来,走吧,走吧!”
柳如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叶梦琦跟着他的后面,关好办公室的大门,径直下楼了。
走进家里,叶梦琦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两年前,那令人不堪回首的一幕,又浮现在她的眼前,这一辈子,她大概是不会忘记了。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叶梦琦去北京参加一个培训班回来,这个培训班原本计划还有10多天才能结束,叶梦琦因为有事就提前回来了,20多天没回家了,叶梦琦回到车站,打了一转,就往家里赶,刚到家门口,还未把钥匙插进锁孔里,门却被里面的人打开了,一个披头散发,敞胸露怀的女人出现在她面前,嘴里还嘟囔出一句话:“你还舍不得走?”
两个女人都一惊,门里门外都愣住了。
叶梦琦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开错门了?她后退两步,四下张望了一下:没错,这正是自己的家。
屋里那个女人也反应过来了,迅速转过身,把披在自己身上的睡衣扣子扣好了,回过头怯生生的问:“你是谁?”
“我是谁,不用你管,你到我家干什么?”叶梦琦的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她沉下脸,气咻咻地问。
“这是你的家?”年轻女人盯了叶梦琦一眼,有些不相信。
叶梦琦的心火一下就窜出来了,大声道:“不是我的家,还是你的家?”
年轻女人还是怯生生,反问道:“这不是蜀总的家吗?”
“他是我老公。”叶梦琦没好气地大叫道。
“啊……”年轻女人一声尖叫,转身就往里面的卧室跑。
叶梦琦一步跨进屋,火冒三丈,逼视着对方,大声喝道:“你是谁,怎么跑到我的家了?再不说,我就拔打110。”
年轻女人站在床边,一边搬自己的东西,一边回答:“我是四通公司的,叫李媛媛……”
没等这个李媛媛把话说完,叶梦琦又怒不可遏冲了进来,大声喝道:“四通公司怎么通到我家了?”
李媛媛两眼望着叶梦琦,一脸惊恐,忙不失迭地说:“蜀总说怕家里不安全,要我帮忙看看房子。”
“看房子?还看人吧?”叶梦琦冷笑的道。
女人浑身像筛糠。叶梦琦什么都明白了,一股怒火冲天而出,四下张望了一阵,就是没有发现蜀官非,叶梦琦又逼视着年轻女人,大声道:“蜀官非呢,他去哪了,他在家吗?”
那个叫李媛媛的嗫嗫道:“他上班去了!”
“你滚!”
叶梦琦把满腔的愤怒,都集中在了五个手指上,“啪”的一声,打了对方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动手打人。
年轻女人没有反抗,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趿着拖鞋,穿着睡衣,就往外跑,叶梦琦猛然发现,自己的床头还有一堆红红绿绿的内衣,内裤,长袜,丝巾,胸罩,还有背包什么的,气又不打一处来,她连同床上的枕头,被子,床单,床罩,一把扯了下来,对着室外的女人,大叫道:“把它们都拿走!”
女人回过头,站在楼梯口,望着叶梦琦,一动不动,不敢进来了。
叶梦琦这才看清,这女人年纪并不大,单单瘦瘦,哆嗦不止,一股怜悯之情又涌上心头,她使劲地把脚下的衣服往外一踢,猛然喝道:“滚。”
女孩捡起被叶梦琦踢出门外衣物,脚不点地的跑了。
叶梦琦扑倒在沙发上,五脏俱焚地大哭一场。
蜀官非终于回来了,他知道逃不过这一劫,也知道此时的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了,索性闭紧嘴巴不做声,任凭叶梦琦满屋闹。叶梦琦竭嘶底里的发作着,把那女孩垫过的床套、枕巾、被子、褥子、床单、甚至沙发坐套、茶几布、席梦思统统点上了一把火,又打开水龙头,把整个三居室里里外外,彻彻底底洗了一遍,弄得整个房子像遭了一场大水灾,直累得筋疲力竭了,才一屁股坐在光秃秃的沙发上,回头望了一眼蹲在一旁的蜀官非,冷冷道:“你就这档次?”
蜀官非自知理亏,可却不愿嘴软,还理直气壮道:“你还让我说话不?”
“你还说什么?”叶梦琦杏眼圆睁。
蜀官非仍不服软,反而倒打一耙,指责道:“你这样做不太好!”
“你把婊子都带到家里来,还说我不好?”叶梦琦怒不可遏。
蜀官非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一幅无动于衷的样子,望着叶梦琦的满腔愤怒,蜀官非不仅没有一点自责,反而还颇有几分自得,好像就是要成心气她,等了一会,没见叶梦琦再说话,蜀官非又不愠不火地道:“一点小事,你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你听我解释一下不行吗?”
叶梦琦终于忍不住了,转过身,顺手操起茶几上的一只大花瓶,用尽全身力气向蜀官非的身上砸去,一边砸,一边大骂道:“你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你还能解释什么?你不是会偷吗?会嫖吗?你去偷啊,去嫖啊?你怎么又回来了,你给我滚,滚,滚!”
蜀官非看到花瓶砸了过来,猛地把头一偏,躲过了袭击,大花瓶撞在墙上,“咣当”一声,碎了,蜀官非也被激怒了,从地上站了起来,冷冷地道:“亏你也还能激动。”
“我就是木头人,我就是不激动,你能把我怎么办?你不是有本事找‘鸡’吗?你去找‘鸡’呀!你滚啊,你滚啊,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叶梦琦竭嘶底里,大喊大叫。
蜀官非依然冷冷的,讥讽道:“那你还逞什么强?”
叶梦琦也冷静下来了,她忽然明白了,蜀官非把这个女孩子带回家里来,可能就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凭蜀官非的眼光,叶梦琦知道,他是绝对不会爱这样的女人的。他把这样的女孩子带回家,不是逢场作戏,玩玩而已,就是针对自己,看来,蜀官非确实不想在这个家呆下去了,自己也用不着再跟他斗气了,想到这里,叶梦琦也冷冷地回敬道:“你除了能把婊子带回家?你还能干什么?”
果然,蜀官非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接过叶梦琦的话,蜀官非不仅不生气,反而还自鸣得意道:“是啊,我是带了一个婊子回家,你不是也有很多相好吗?也不是养了很多‘鸭子’吗?有老的,有少的,有胖的,有瘦的,你也学学我,把他们都带到家里来,让我也看看,也欣赏欣赏,你有这个本事吗?”
“无耻。”叶梦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蜀官非被激怒了,站了起来,大声讥讽道:“我还能做到无耻,你连无耻都做不到!”
“卑鄙!”叶梦琦一声冷笑,“蹬蹬蹬”几步,跨到了蜀官非的前面,“啪”的一声,冷不防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在了蜀官非脸上,积累了十几年的怨气,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
蜀官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