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翻车快活岭
六点过十分,陈六湖进了家门。
陈六湖的家就住在机关办公大楼后面的第二栋,走出办公室下楼,经过后广场,再过一条马路,进他的家门,时间不多不少,正好十分钟,在局长的位置上呆久了,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主动与他同行或在路上截他的人越来越少,机关一般工作人员他叫不上名字来,别人也不敢跟他打招呼,见他出门都躲得远远的,让他走了自己再走,处长这一级也因为方方面面的关系,在公众场合也很注意保持和他的某种距离,不能让旁人说他跟陈局长太近,太近了被人认为是在套近乎,太远了又会让人理解成这一段时间失宠了,或者是被陈局长骂了,近了远了都不好,要保持一种不偏不倚,不近不远,进退自如的位置,所以,一般的中层干部也是能躲就躲,尽量远之,尤其是近半年来,陈六湖已接近退休年龄,各种传言都有,再加上受他重用的梁希皮,蜀官非等几名大员相继出“局”和被“双规”,聚集在他身边的人也就越来越少,陈六湖心知肚明,却也尽量不显现出来,泰然处之,每天在这段小路上往返四遍,每次十分钟。
今天,这十分钟路程却给了他百分的高兴。
自从4月份蜀官非被羁押后,他还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他粗略算了一下,今天应该是六喜临门:一是下午开了经济活动分析会,今年,银都局资产经营目标也铁定可以提前完成,静载重、停时、中时4等技术指标也完成得很好;二是西北铁路建设捷报频传。上午,牛一守从西北铁路工程建设指挥部打来电话,报告工程进展顺利;三是李进派到滨海市调查的人回来了,调查组证实了苟安他们确实在滨海市购买一块地,这块地虽然还没有开发,但滨海市有关部门也并没有将这块地收回处理,现在,这块地还在银都车辆段的名下,随着近期地价的上涨,调查组估计,这几千万的资产可以收回了;四是运输处并没有出现原来估计的“窝案”;梁希皮被“双规”一个多月,下面没有出现新的检举、揭发,梁希皮也没有牵出更多的人,自己着实可以松一口气了;五是部考察组对银都局领导班子进行了新一轮考察,叶梦琦已作为局的后备干部上报了;这对叶梦琦来说,是一件大事,对自己来说,也了却了一桩心愿。
一天五喜,实属不易,可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又响了,陈六湖抓起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是陈六湖一个音节也听不懂的“哇啦哇啦”的外语:
“hidaddy,houareyouimissyouverymuch!thequalificationofyourdaujhterhasbeenverifiedbythelmmijrant.officeoftheunitedstatesandshehasbeenauthorizedasapermanent.iinhabitanthere.
正当陈六湖莫名其妙时,对方忍不住“格格”大笑起来,陈六湖这才搞明白,这是自己的大女儿莎莎从大洋彼岸打来越洋电话,莎莎笑够了才告诉他:“爸爸,我刚才是用英文向您问好,我荣幸地通知您,您的女儿已获美利坚合众国同意,我在这个国家有长期居留权了,我拿到‘绿卡’了。”
“真的”陈六湖笑了。
“当然真的,我这个绿卡可是凭自己本事拿的,不是花钱买来的。”听筒里的声音嗡嗡叫。
“我知道,莎莎,你是有志气的,你没有靠你爸爸。”陈六湖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虽然传递太平洋两岸的光缆要把父女俩的声音延迟几秒,但无论如何也隔不断父女俩在电话中发自内心的笑声。
笑够了,莎莎问:“爸爸,你真的为我高兴吗?”
“当然高兴,爸爸为有你这样的女儿高兴。”陈六湖大声道。
“你不是一致认为儿子才是最好的吗?”女儿又问。
陈六湖愣了一下,马上就醒悟过来了,嗔道:“傻丫头,不要再提以前了啊!”
“爸爸,你不怕我不回来了吗?”女儿的声音低落下来。
“现在都变成地球村了,你为什么不会回来?你不回来,我可以去看你嘛。”陈六湖又道。
陈六湖知道女儿有不想回来的原因,他也不想再提以前的事了,更不想把家里现在的情况告诉她,那样会坏了莎莎的兴致,莎莎自己是努力的,她的成长进步完全是自己拼搏实现的,做父亲的没有给她更多的关照,她也没有吃现成饭,女儿是有志气的。
“爸爸,我会回来看你的,你快下班了吗,我们这里还是早晨,纽约还没醒来呢?”
“好,你也要注意休息,爸爸明年就退休了,退休了就可以来看你了。”陈六湖道。
“好,我等着,等您退休后,您到美国来。”
“我没绿卡,到美国来干什么?”
“养老啊。”
“美国可不是养老的地方啊。”
“我挣钱养您啊!”
“谢谢你,莎莎。”
“再见,爸爸。”
“再见!”放下女儿的电话,陈六湖决定今天什么也不干了,他原本是想把桌上放了几天的几份报告批了,女儿的电话,给他带来的满腔欢喜,一天六喜,六喜六喜,多么好的兆头啊。陈六湖决定早点下班,回家去喝一盅。
回到家里,陈六湖的心情一下又暗淡下来,儿子陈明躺在床上,口里咀嚼着白沫,他患的是先天性痴呆症并伴重症肌无力症,这大概是造物主的所谓公平给予吧!造物主让他在事业上有所成就,把10多万人的铁路局治理得井井有条,却让他管不好这个小小的四口之家。
儿子从5岁以后就没有站立过,在刘萍的臂膀里长到9岁,现在11岁了,刘萍作为母亲,确实是一刻也没有忘记为儿子治病,她带着孩子走遍了北京、上海、广州各大医院,迎接她的当然都是一次次的失望,医院的态度先是惊奇,接着表示尽最大努力试一试,然后就是无力回天三步曲了,刘萍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希望,再又从希望到失望。每多进一家医院,对她就多一分打击。孩子10岁的时候,不知是用药过多,还是反复被人试验的缘故,陈明的身体越来越差,先是听力障碍,接着又语言发生障碍,整天叽哩哇啦,连自己的意识都难表达了,几乎就变成一个植物人。
为了这个儿子,刘萍耗尽了心血,一个心气孤傲的女人渐渐沦落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现在又患上了轻度的精神分裂症。有时半夜惊醒了,到儿子房间一蹭就是一二个小时,外人来了,她会语无伦次的述说儿子的不幸,就像鲁讯笔下的那个祥林嫂,她也越来越感到孤独,陈六湖出差了,就靠一个保姆在家张罗,这娘俩几乎都没有自理能力了,陈六湖知道,现在的陈萍已经不是过去的陈萍了,她不理解他了,从内心来讲,陈六湖也确实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对不起刘萍,是他误了她的一生,如果他对当时的刘萍不那么冲动,刘萍今天也许会有一个幸福有家庭,可现在,自己一家四口,一个病危,一个病重,另一个远在大洋彼岸,陈六湖走进自己的家,就像进了冰窟窿,哪还有心情再喝一杯啊?
刘萍又进了儿子的房间,蹭在地下,看到明明满嘴白沫,却一脸漠然,当她看到陈六湖也走了进去,一下子就从地上蹦了起来,拉着陈六湖的胳膊问:“老陈,明明的病还能治好吗?”
“能治好,你放心。”陈六湖只好安慰道。这样的问题,刘萍已问了上万遍,陈六湖也回答了上万遍,可现在她还是不停的问,陈六湖也只好不停地回答。
“你骗我?你说真话,明明的病还真能治好吗。”刘萍也不相信了。
陈六湖痛苦地摇了摇头,取出毛巾,帮助儿子把嘴里的白沫擦了,儿子没有一丝反应。
“老陈,你说真话,明明的病能治好吗?”刘萍又问道。
陈六湖把她扶起来,一边往外拉,一边道:“走吧,吃饭去吧,你呆在这里,让明明休息不好。”
刘萍不愿离开,回头望了一眼病榻上的儿子,又对陈六湖道:“你说真话,明明的病还能治好吗?”
陈六湖长叹一声,把妻子扶到了餐厅,刚坐到餐桌上,茶几上的电话机猛然响起来了。陈六湖起身,几步走到客厅里,抓起电话,田晓雄急促地声音立马传了过来:“陈局长,我是小田啊!”
“有什么事?”陈六湖冷冷地问。
“出事故了。”田晓雄大声道,振得陈六湖耳朵都有点发麻了。
“哪里出事故了,快说。”陈六湖显然有点不耐烦了,怪田晓雄没有一下说明白。
“33局在架设快活岭大桥时,架桥机翻到路基下面了,一下压死了3人,伤5人,一号桥墩,一片梁报废了。”田晓雄一口气说完。
“怎么搞的?”陈六湖嘟咙了一句,又问:“谁告诉你的?”
田晓雄立即回答:“是牛处长打电话要我向您汇报的。”
“他在哪里?”陈六湖又问。
“他现在还在事故现场。”田晓雄道。
陈六湖立即吩咐道:“你打电话告诉他,叫他控制好现场,无关人员不准进入,包括银都和北沟的记者,事故消息不准外泄,明白吗?”
“明白!”田晓雄答应一声,陈六湖又吩咐道:“你准备一下,叫司机把车开到我的门口来,我们一起去一趟北沟。”
“好,我马上就过来。”田晓雄答应道。
陈六湖也不吃饭了,要保姆把行李取了出来,刘萍好像一下明白过来了,惊恐的站起来,两眼直直地望着他:“你又要走了?不要明明了?”
陈六湖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又叮嘱道:“出大事故了,我要到现场去。你在家好好照顾明明,我去一下就回来。”
妻子一脸愕然,问:“明明的病不治了?”
“治啊,现在不是还在治吗?回来我就送他上医院。”陈六湖只好敷衍道。
正说着,门铃响了,田晓雄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道:“陈局长,车停在门口了。”
“你吃饭没有?”陈六湖问。
“刚吃一碗饭。”田晓雄说着,一眼瞥见陈六湖餐桌上的饭菜还没有动筷,连忙问道:“您还没有吃饭哪,要不,我们等一下,您吃了饭再走?”
“吃不下了,带点面包,饿了再吃。”陈六湖说。
田晓雄回答道:“我带了。”
“带了就行了。”陈六湖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搞清楚了架桥机是怎么翻的吗?”
“具体原因还不清楚,我跟牛处长打电话,他的手机一直占线,不知道是不是高填方没压实,路堤崩蹋引起的。”田晓雄左手端起陈六湖喝水的茶杯,右手接过保姆递过来的行李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陈六湖走到大门口,回头叮嘱小保姆一句:“小红,家里就托付你了,明天,我就回来了。”
保姆一边为陈六湖开门,一边说:“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阿姨和明明的,有事我就给田主任打电话。”
“好!”陈六湖答应一声,走到门口,刚要出门,刘萍却从餐厅里一下跑了出来,拦住了他的面前,不让他往外走,躺在里间的儿子好像有了感应一样,依依呀呀叫了起来,陈六湖又返回明明的房间,亲了亲他,又把刘萍拉进了卧室里,可刘萍两眼仍直直地望着他,嘴里喃喃道:“明明不治了?明明不治了?”
“治啊,治!回来我就送他去医院。”陈六湖有些不耐烦了,一边说,一边给保姆使眼色,保姆走过来,又把刘萍扶进了里屋。
陈六湖终于走到楼下,司机老石把车门打开,迎接他上了车。老石关好车门,又用脚踢了踢汽车后面的两个轮子,检查了一下前后车轮的充气情况,这才上车,抓住方向盘,打上火,松开手闸,一踩油门,黑色的奥迪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向西北方向飞驰而去!
西边的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浓郁的夜色开始降临大地,黑色的奥迪车紧贴黛青色的沥青路面,一会儿就驶出了银都城,进入了前面的丘陵地带。老石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方向盘,两眼紧紧地盯着前方,田晓雄坐在副司机的位置上,两眼也紧盯着前方。陈六湖则坐在司机的后侧,垂着头,微闭着眼睛,上车以后就没有再说一句话。
田晓雄跟陈六湖“拎包”已经好几年了,他知道自己的老板越是在情况紧急的时候,越能沉得住气,现在,他一声不吱,垂着头,闭着眼,是在思考重大问题,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去打搅他,如果这个时候打搅他,他会暴跳如雷,甚至破口大骂的,等他的“盹”打完了,主意拿定了,决心有了,精神头再来了,你再跟开点玩笑,甚至说点脏话痞话他也不会计较。
大多数时候,一般人看到陈六湖,都觉得他很严肃,甚至不苟言笑,这实际上是外人对他不太了解,陈六湖也是一个性情中人,有时候,他甚至还会主动跟你说“八卦”,逗得你前仰后合,他却一点不会笑,有时候,他会大发雷霆,甚至大骂“娘希匹”,但这并不是他最愤怒的时候,他最愤怒的时候,他是不会骂人的,他最恨的人他也不会大骂,他真想骂的人他不也真骂,他不想骂的人他反而会真骂,而且声色俱厉,骂得人家一无是处,他骂的都是他信得过的人,或者就是他的亲信。
陈六湖还有一个特点,他可以一边骂人一边微笑。如果他一边骂人一边微笑,这决不是真骂,与其说他在这个时候骂人,倒不如说他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向外人或者下属展示自己说一不二的权威,甚至是一种自己十分在意的表演。
陈六湖在事情越棘手,越紧张,越是需要自己亲自出马的时候,他会越安娴,越镇静,甚至还可以“打盹”,睡觉。反过来,你可以总结出,他越安静的时候,越是能沉得住气时候,甚至半天都不做一句声的时候,也就是事情到了最棘手,最紧张的时候。今天一上车,田晓雄就立刻感受到了,他不敢打扰他的,甚至也不转过头向后张望一下,只是借助副司机前面的后视镜,默默地注视着陈六湖面部表情的每一个微小的变化。
司机老石也感知了车上的气氛。他跟陈六湖开车已有十多年了,比田晓雄跟他的时间更长,老石现在还是机关汽车队的队长,以汽车队队长身份兼任陈六湖的司机。机关汽车队现有二十几台小车,名义上这些车都归老石管,但老石实际上管不了,因为老石开车的时间比他坐在办公室管车的时间多,之所以要这样安排,这也是陈六湖的意见,一则老石给陈六湖开车十几年了,总要给他一些安慰,老同志了,到机关又干不了别的,跟“一把手”开了这么久的车,总得提拔提拔,给他汽车队长的职务吧,即使这不足以显示老石的身份,也体现了陈六湖对他的关心。
二则陈六湖也确实不愿意换司机,他已经习惯老石给他开车了,老石的车开得快,也开得稳,更重要的是老石的口风紧,陈六湖决策的许多过程并不会刻意地去背着老石,但老石知道就像不知道一样,从不会从他的嘴里走漏半点消息,老石虽然不知道陈六湖今晚临时通知赶往北沟的原因,但他也从后视镜里窥视到陈六湖闭目沉思的样子,知道陈局长今天亲自出马肯定不是为了一件小事,他把车开得更平稳了。
汽车进入麓水后,银都的丘陵地带就已经越过,前面就进入一马平川的麓水河平原了,老石打开汽车的前大灯,一条笔直的大道尽收眼帘,也就在这个时候,陈六湖的眼睛慢慢的睁开了,他把头转向田晓雄,吩咐道:“打个电话给牛一守,问事故现场处理得怎么样了。”
几乎是在陈六湖睁开双眼的同时,田晓雄也把头转了过来,陈六湖的话还没有说完,田晓雄就掏出了手机,迅速接通了牛一守:“牛处长吗?我是晓雄,陈局长问你,事故现场处理得怎么样了?”
“你告诉陈局长:重伤员已经送到医院,被压死的人的遗体也抬出来了,现场没有安灯,设备起覆晚上没办法进行,我们现在正在组织人员做清理工作,一会就可以做完了。”田晓雄转过头,把牛一守的话向陈六湖复述了一遍。
“告诉他,一定要把现场控制住,无关人员不准进入,我们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就到了。”陈六湖道。
“牛处长,陈局长要我告诉你……,”田晓雄对着手机,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陈六湖就一把接过电话,对牛一守道:“一守,我是陈六湖,我现在已过麓水了,一个小时就可到北沟了,我到之前,你一定要把现场控制住,不得向任何人走漏消息,什么?有新闻单位要采访?”陈六湖的脸色骤变,又问道:“是哪一家新闻单位?”
“北沟市电视台,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要派记者来摄像。”牛一守在电话里叫道。
“不准他们录相,把工地上的灯灭了,让他们看不见,拍不成。”陈六湖下令。
“他们带了光源,从远处拍啊。”牛一守道。
“那也不行,把他们拍摄的带子要过来,把警戒区域加大,1000米以内不准外人进入。”陈六湖顿了一下,又吩咐牛一守道:“我不到现场去了,你把江大坤,胡楚生叫到快活岭高速公路旁等我,要他们在那里先找个地方,找间农民的房子也可以,我们就在那里先谈谈。”
牛一守立即回道“好,我马上办。”
陈六湖收了电话,把手机还给田晓雄。
“陈局长,我们也不到工地去了?”田晓雄问。
陈六湖道:“黑灯瞎火的,有什么去的?”。
“那里死伤那么多人,不去慰问一下,施工单位会不会有看法?”田晓雄提醒道。
“有看法又怎样,我又不管他们。”陈六湖没好气地说。
“陈局长,”田晓雄又想起了一件事,向陈六湖建议道:“现在新闻单位不好控制,北沟除了有市电视台,市电台和报社外,《麓水日报》、省电视台和电台在北沟都设有记者站,这些人都是不好惹的,施工单位没经验,恐怕难处理!”
“有道理,”陈六湖沉吟了一下,又吩咐道:“到北沟以后,我们就分开行动,我和牛一守处理事故,你找几个人去应付这些人,有什么情况直接向我报告。”
“我跟新闻单位不熟,尤其是北沟的这些单位,”田晓雄顿了一下,又提议道:“是不是叫宣传部派几个人,或者叫倪思源来协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