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来到政府大院,种市长的小车也到了。种市长面露不悦地说,你的车呢?丁一说,我忘了,还没习惯。
种市长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说,现在不是社会主义初期的老牛拉破车,我们要的是效率,贱骨头,永远改不了的贱骨头!
丁一连忙给司机打电话,叫他赶快把车开来。
到了种市长办公室,种市长让丁一关上门说,一会要开一个表决会,有关部门的一把手都来,一块商讨一个合资项目,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丁一问什么项目?种市长一字一板地说,建高尔夫球场。丁一听了心里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问,建高尔夫球场?
种市长说,怎么,你也认为有问题吗?丁一说,建了谁去?咱一个县级小市,恐怕还达不到那个消费水平。
种市长脸上有些不高兴了,说,建好自然有人去,一是可以吸引附近县市的客户,二是可以再吸引外资,三是可以带动一部分产业。
丁一说,在什么地方建?种市长说,在东坡水库上源的东坡山脚下。
丁一说,那儿不是有千亩枣园吗?那可是附近几个村花了近十年才搞起来的,那可是近万人的命根子呀,把那地方搞成高尔夫球场,让那些老百姓喝西北风去?
种市长显然生气了,说,这个心还轮不到你操,各村委会主任已经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都签了协议,马上就可以领到政府补助了。
丁一想说补助一时能补助一世吗?想想自己说了也是白说,就没说。
会上大家都举了手,有关重要部门的还要跟着种市长去实地考察。种市长的车在前,招商局的车在后,丁一的车排在第三,后面还跟着六辆。
丁一欠着身子坐了一会,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又恢复到以前跟着领导坐车那小心翼翼的奴性。他晃了晃脖子,靠靠后背,闭目长吁,对司机说,我迷瞪一会,到时喊我。
丁一合上眼比睁眼看到的东西还多。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老家门前的一棵枣树。小时候奶奶说,他多大枣树就多大,他是奶奶在南山娃娃庙里跪了七七四十九天求来的,那棵枣树是送子娘娘托梦让她种的,墙倒屋塌都不能刨。他记事的时候枣树开始结枣了,第一颗枣是他吃的。
他清楚记得,奶奶是用她出嫁时带来的一块红盖头裹住枣子摘下的。从此,那棵枣树就成了他的一个梦。过年开春就盼着枣树快快发芽,有了花絮又盼着快快结果,等到枣儿红了,奶奶总是神秘兮兮地用那块红盖头包上一把念念有词地走向南山。
丁一大一点得知,奶奶上山是给送子娘娘上供去了。
有一年,丁一跟着奶奶来到那个一直让他十分神秘的地方。那里哪有什么娃娃庙?只有庙宇的基建高台几块残垣断石罢了。而奶奶却郑重其事地把供品摆上,用她那老僵而又不听使唤的手哆哆嗦嗦把香点燃,插好,然后就跪下砰砰砰磕几个响头,一边磕一边说,送子娘娘行行好,叫俺孙子是块宝;送子娘娘行行好,叫俺孙子是块宝……
丁一没敢惊动奶奶,躲在一块大石后面偷偷流泪。那时他觉得天底下最疼爱他的就是奶奶了。
后来,那棵枣树成了他上学的唯一支柱,记忆中奶奶从来就没吃过一颗枣。这个发现还是他考上学那年奶奶去世以后才有的。奶奶说,要等他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才能走的,可奶奶并没等到那一天,被疾病或者说被贫穷夺去了生命。
丁一清楚记得,奶奶得了一种并不难治的病,因为没有钱只能等死。奶奶临死的时候瘦成一把骨头,一张白纸盖得严严的,刚好和他买给奶奶的拐棍一样长。父亲悲伤地告诉他,奶奶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看到他娶媳生子,他是一个不孝之子。
现在苗艳光讲苗条的身段,用牺牲生儿育女的代价换取那个老不死的欢心,时至今日丁一也没能满足奶奶那一点可怜的愿望,九泉之下的奶奶你能原谅我吗?
想到这儿,丁一不知不觉流下两行亮光光的泪来。司机看到了问,丁主任您没事吧?
丁一慌忙掏出手帕把眼泪擦干,苦笑一下说,没事,我突然想起一件伤心的事来。他转脸看看车外,远远地看到东坡山脚那一片茂密的枣林。
丁一懂得现在正是青果压枝的时候,正是施肥浇灌的时候,他心底泛起的一丝惊喜很快又被眼前的即将付诸的现实淹没了。他左胸一阵隐隐作痛,心情异常烦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