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主治医生是丁一高中的同学。在等待机器检查结果的半个多小时里,他躺在同学值班的小卧室里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西区普通病房一阵喧哗,有人吵闹,有人喊冤。
丁一激灵一下醒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开开窗户一听,还真有人喊冤。他推开小卧室门出来,同学不在,可能去会诊了。
他下了干部病房楼,远远看到西区普通病房围了很多人,有一横幅在风中摇摇摆摆,上写:草菅人命,还我公道!
这场面丁一再熟悉不过了,当秘书那阵子他没少接待上访的。他条件反射似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
围观人群中,一个披头散发的农村女人坐在医院门厅前的水泥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一男一女两个十多岁的孩子站在她身旁抽泣。听那女人哭诉,她丈夫被这个医院的大夫灌钡餐灌死了。
事故的大概是:她丈夫喉咙吃东西堵得上,成天怀疑自己是瞎病,心疼钱不愿来医院看,捱到喝水也难以下咽的时候才借钱来看。做钡餐的时候,她丈夫怎么也咽不下去,她把丈夫难以下咽的情况告诉了医生,医生没好气地说,不能咽也得咽,不咽怎么查有病没病?女人只好不再说什么。费了好长时间还是咽不下去,医生不耐烦了,对身边的助手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硬灌。女人也不懂,只好听从医生的安排。接下来倒也灌了一些,这期间她丈夫曾经剧烈地咳嗽很长时间。医生看着仪器惊讶地说,奇怪了,怎么什么也没看到,灌下去的钡餐呢?助手看了一会也没看出什么。医生说,没喝下去,再灌。再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丈夫一下子昏了过去。院长听说了,马上组织医务人员抢救,最后总算抢救过来,病情却加重了。后来院长出面说,你丈夫的病很特殊,我们无能为力,到别处去看看吧。去省城医院一查,当班医生一下子惊呆了,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脸色恐怖极了。原来,女人丈夫得的并无大病,只是普通的咽炎,不过由于长时间不看,比较严重而已。问题严重的是,钡餐灌进了病人的肺部,不是一点两点,整个肺部都满了。在医疗史上还没有这样的先例,这种情况可以说是天下奇闻。这事轰动了省城医院,医疗专家在网上寻求技术支持,一个多月过去了,没有一家医院敢于应允。没多久,女人的丈夫就死了。女人向医院索赔,医院答应给五万。
女人向围观的人群哭诉说,五万块钱买一条人命,俺太亏了。跟女人一块来的几个亲朋好友愤愤地说,问题解决不好,我们今天就把医院砸了。围观的人群也开始议论起医风医德来,有人跟着说,砸砸也好,让这些收红包的贪心家伙头脑清醒清醒。
丁一预感事情不妙,这么长时间了,医院怎么没人下来交涉?是躲还是不知道?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医院都得出面处理。他赶紧去院长办公室,三个院长办公室都没人,几个主任办公室虽然有人,却都趴在窗口向下遥望,叫谁谁都不去。
一个医生说,院长都躲了,我们去干什么?我们去又不能解决问题,说多了我们怕得罪领导,说不好还有可能挨揍。
丁一很恼火,义愤填赝地说,我是政府工作人员,谁能告诉我院长在哪儿?医生们发了一会呆还是摇摇头说不知道。
丁一气得火冒三丈,一边往外走一边骂,你们这一群无赖,你们这些黑心的家伙!
丁一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又回到当秘书处理上访的情景。他下了楼,站在门厅前的台阶上对死者家属说,大家千万不要激动,有问题想办法解决,要依法解决,打砸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死者家属见有人发话,以为是医院的一个领导,都问,依法解决,你说怎么解决?这么长时间不来人,你们医院的人都死了吗?
丁一发现死者家属误认为他是医院的了,说,我不是医院的,我是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我可以下保证告诉你们,打砸绝对不能解决问题,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们。死者家属情绪明显有了好转,说,他们不露面,你说我们怎么办?
丁一不假思索地说,你们得走法律程序。死者家属忽然茅塞顿开,对呀,我们去法院告啊!
死者家属一走,丁一忽然担忧起来,在这种敏感的场合说这话是有政治风险的,说不好会祸及自身的。虽然担忧,但他绝不后悔。
几个月以后,他在病床上回忆这段往事,感到万分的欣慰和骄傲,那时他觉得现在的担心真是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