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满面笑容,上前招呼方小白:“原来方世兄是无名前辈的弟子,怪不得武功如此之高,今日全靠你击退岷江帮。”
众人纷纷涌过来恭维,连顾氏兄弟也满脸堆笑,远远地听见范总镖头的大嗓门:“方兄弟在我威远镖局干过好几年,我们每天喝酒论武,一起逛百花楼,交情胜过结拜兄弟。”
陆羽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方世兄?”众人都是一怔,接下来不是要举行婚礼吗?他身为青城主人,问外人做什么?
方小白的回答亦让人听不懂:“恐怕事实正如前日所言。”
陆羽叹息道:“万事皆由天定,变化岂如人意。苍松,吩咐厨房为广场上的宾客开宴,勿管大殿。各位,请入殿内说话,青城有事欲对大家公布。”
众人迷惑不解,跟着他回身进殿,却见韩宁一身素装站在殿门口,更是诧异。凌若薇走在最后面,唉声叹气不断:“完了,完了,这顿饭又泡汤了。”
此时天色将暗,众人坐定后,小道士点起灯火,陆羽拱手说道:“各位朋友,有人或许已听说,有人或许还不知道,前几日青城山上发生数起凶杀案,包括尤长老、李长老在内五名青城弟子遇害,张长老和另一名青城弟子失踪。现经多方查探,已初步确定疑犯,将展示证据,当场证实,请在场的朋友做个见证。事无不可对人言,方世兄不必顾忌,尽管说出事情真相。”
大殿内的目光一齐射向方小白,方小白无奈起身,说道:“其实这案子是受陆掌门所命,昆仑派周兄和藏剑山庄柳公子主持调查,主要线索都是柳公子找到的,他二人不愿抛头露面,只好由在下解说。”周无忌闻言苦笑,柳青在肚子里破口大骂,居然用“抛头露面”这种词,分明是调戏,他娘的,有机会非让你好看不可。
方小白从高明手里取过一个小包打开,说道:“这是青城派历年的收支帐簿,其中记载,自七年前开始陆续有三十二笔支出,累计达上万两,受付人写着一个‘展’字,旁注‘暂借’。这里还有三十二张借条,金额与帐簿相符,落款是展博。陆掌门,您知道此事吗?”
陆羽取过帐簿和借条细看一会儿,向展博道:“展师弟,是你的字迹,这是怎么回事?”
展博摇头道:“我不知道,从无此事。”
方小白道:“听说展长老的小公子身患肺痨,在成都府养病,每月至少得开销十几两银子吧?你没有田产商铺,青城长老的月例是五十两,似乎支付得起,可惜事实并非如此。高兄,麻烦你讲一下成都府的见闻。”
高明起身道:“前日我去成都府拜访方神医,打听展公子的病情,神医说,展公子每十天来复诊一次,因常服珍贵药材补养,病情已大有好转。我去药堂询问,展家每月的药钱不下二十两,还不算珍稀之药,前几日买了棵百年老参,花费二百两。正巧这天是送药的日子,我悄悄尾随至展家住处,一所三进的院子,有六七个仆妇。院子里一家三口正在乘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抱着个四五岁的女娃,旁边一个十五六的少年,瞧气色心肺经有损,他管那妇人叫‘二娘’、女娃叫‘妹妹’。”
殿内一阵骚动,方小白道:“正一道不禁婚娶,但也不容纵欲,展长老一心想做掌门,只好把二房养在成都了。成都府三进的院子,若买的话不下两千两,若租的话,一年近二百两,再加上六七个仆妇,请教您的钱从哪儿来?”
展博闭口不言。
“你不愿说?没关系,我先问点别的,你可趁此好好想该怎么解释,”方小白淡淡说道,又转向李朝阳,“李兄可有话说?”
李朝阳目光闪动,说道:“我不明白方兄的意思。”
“事已至此,李兄何必强撑,聪明人难免做蠢事,但固执到底就不好了。这帐簿和借条昨天还在张长老书房的书架后,今早高兄和我却从你房中找到的,你有何解释,该不会说是我们陷害吧?或者是别人偷偷放的?”
大殿中再次喧哗一片,人人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周无忌道:“昨天我借口帮忙,一直在明真阁暗中监视,中午弟子们集中就餐时,李兄独自进了张长老的书房。等他出来后,我立刻进屋查看,帐簿和借条已不见,此前二者确实藏在书架背后。李兄,你既知道内情,为何事先事后均不告知陆掌门,独自将证物藏在房中?”
李朝阳道:“这两天太忙,欲等婚礼后禀告。”
陆羽道:“我曾对你说过,帐簿在我这儿,里面有张长老贪污的证据,既然你知道那是假的,此外还另有一套真帐簿,当时为什么不说?”
李朝阳默然。方小白对戴飞点头示意,戴飞向陆羽施礼道:“陆掌门,我这两天带着李朝阳的画像和贵派的练功衣,跑遍了崇庆府和成都府的裁缝铺,最后在成都三柳巷张家老铺证实,李朝阳于二十天前在那儿赶制了四套练功衣和一套道装,其中一套与其他尺寸不同。”
方小白道:“李兄一次做这么多衣服有些不合常理,你非普通弟子,衣服不够可去库房领取,何必自己花钱跑到一百多里外另做?高兄和我今早在你房中只找到两套练功服,剩下的哪儿去了,才十几天就都穿坏了吗?伪造刘大为的血衣很高明,但不够细心,张家老铺的衣服下摆内侧绣着一个三角表记。”
李朝阳冷笑道:“都是没根据的臆测,事关青城隐私,我不想当众解释。”
“李兄每天下午在思剑洞练剑,可曾见过两个黑衣人?洞内有好几处泥土颜色颇新,似乎刚挖掘过,我很好奇,挖开一看,好臭,里面竟然是屎尿剩饭菜等秽物。难不成你练剑累了,就在洞内边吃边拉?”
“我根本不知道你胡说些什么。”
方小白微笑道:“是么,李兄可认识此物?”说着,从刚才的包裹里取出一块折叠的手巾,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露出一枚金钱镖,乌黑无光。
凌若薇好奇,伸手要拿,方小白一把擒住她手腕,大喝一声:“别动!”凌若薇吓一跳,委屈道:“不就是一枚金钱镖吗,干嘛这么大声。”方小白不理她,对李朝阳道:“现在给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你若是敢用这枚金钱镖划伤自己,无须太重,只要见血即可,我便立刻向你叩头赔罪。”
李朝阳紧紧盯着那枚金钱镖,面部肌肉抽搐,双手轻颤,似欲过来拿,却半晌没有迈出一步。
“怎么,‘天风剑’居然害怕一枚小小的金钱镖?是不是因为知道这金钱镖上喂有天下第一毒‘见血封喉’?是不是因为你曾用这毒镖杀死尤长老和李长老?”方小白突然沉下脸,目光如利剑直插对方心底。李朝阳既慌乱又迷惘,不禁倒退一步,被椅子绊了个踉跄。
“你不仅暗害两位师叔,更残忍杀害了怀有数月身孕的师妹张清,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心上人和孩子!”
李朝阳如遭五雷轰顶,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坐倒。众人看他神情,知方小白所言不虚,各生鄙夷、愤恨、困惑之情。陆羽喟然长叹道:“朝阳,你太让我失望了。”静空两眼喷火,峨嵋众弟子群情激奋,低声乱骂“无耻”、“狗贼”不止,唯韩宁脸上平静如水。
方小白又对展博道:“展长老可想出对策了?”展博仍是不语,干脆连眼都闭上,宛如老僧入定,只是两颊浮现红晕,泄露出内心的不安。
“前天晚上我在后山埋伏,有两个黑衣人扛着张长老和刘大为的尸体从‘思剑洞’出来,绕过天仓山,直奔至灌县洪家坡,进了一户农家,主人唤作洪贵。展长老听了这地名和人名可耳熟?您贵人多忘事,或许记不得了,村里的洪安和二狗子可不敢忘记您这样气宇轩昂的大人物,一看画像,立刻说见过你好几次呢。”
展博呼吸渐急,身子有些发抖。
“还不承认?真是好涵养,佩服。我出手偷袭他们三人,洪贵和一名黑衣人自尽,另一人却被生擒活捉。四具尸体和一个活人,现正藏在天仓山后山,若大家心急,在下立即带路去寻。展长老,您修道多年,为何效凡夫之行,难道真要死缠烂打到底?”
展博用力睁眼,喘息道:“了不起,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雄雉因羽亡,木以不材得终天年,你貌似聪明,然今日所为又何尝不愚蠢透顶,我在九泉下等着看你的下场。”
方小白大叫“不好”,扑向展博,已来不及,后者头一歪,软瘫在椅子上,昏迷不醒。他浑身绵软无力,呼吸紊乱,身上散发出一阵阵臭味,显然是大小便失禁。方小白伸手试他脉搏,并翻开眼皮检查,说道:“是‘见血封喉’,最多两盏茶时间必死。”又撩起衣服察看,右臂上有一道新划的血痕。一枚乌黑的金钱镖躺在椅子下,方小白用布裹手拾起,交给陆羽。
“李长老的中毒症状与此相似吧?世上除南疆箭毒木提炼的‘见血封喉’外,再无任何毒药能令人顷刻间昏迷,在一刻钟左右死去;即使鹤顶红、乌头根这等剧毒,也需半个时辰以上才能致人于死地,且毒发后并不立刻昏迷。只是‘见血封喉’虽毒,却见血方化,混在饭菜中吃下无妨,夷人惯用此毒箭狩猎,食用猎物后并不中毒,所以,李长老不是被饭菜毒死的。当时屋内只有你们两人,李兄有何解释?”(注:有关箭毒木的资料读者可自行查阅,本文是推理小说,所用毒药符合药理学,绝不会出现放蛊、七心海棠之类的东西。现代有更快致人于死的毒药,但以古代的提炼技术,箭毒木已是极限,绝不存在中毒后立即死亡的毒药。因此,这一段推理是成立的。)
李朝阳似乎镇定下来,坦然答道:“我趁其不备,用毒镖偷袭,他受伤后想动武,急运内力之下血行加速,立刻昏迷。然后我在饭菜中加入米囊花提炼之毒,嫁祸于张师伯。”
几名李奇峰的弟子怒吼着扑过来,陆羽喝道:“住手!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你为什么要害李长老?”
“他已知晓张清师妹怀孕的事,听闻死讯后将我叫去质问,无奈只好下手。非是我心狠,只怪他多事。”
方小白面露讥嘲:“我看未必,那‘第四个’是谁?就算李长老不质问你,恐也难逃一死。”
李朝阳定睛凝望方小白,良久,哈哈大笑道:“没错,李奇峰就是第四个,方兄果然机智。唉,既生瑜,何生亮。”
静空骂道:“不以为耻,反沾沾自喜,简直毫无人性!”李朝阳斜眼相睨:“老尼姑,凭你们这些蠢货能奈我何?若非方小白,你的宝贝徒弟就要被我压在身下了。”静空怒不可遏,拔剑欲上,韩宁拦住道:“师父息怒,和这种人多说什么。”
李朝阳冷笑一声,翘起二郎腿,悠然自得地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说道:“没问明白之前,你们舍不得我死,我也有些疑惑想请教。方兄,你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
“最初的三件案子策划得十分完美,细节上几乎没破绽,但正是因为其过于完美,反而露出最大的破绽。”
“哦,这是为何?”
“这三件案子的凶手自称是为亢家庄血案的受害者报仇,但有心人都能看出,凶案与青城派内部脱不了干系,比如从油灯中取油令其同时熄灭,非熟悉内情之人不能为。凶手既然计划周密,为何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目的只有一个:陷害。最有嫌疑的人,多半是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