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春说:“睡吧玉莲,带个重身子累一天了。”
玉莲也真累了,她往丈夫身边靠了靠,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太春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点了一袋烟。
晨光照进屋子的时候,玉莲醒了,看见太春披着衣服坐在炕上抽烟的影子,她知道丈夫又是一夜没睡。
玉莲轻声说:“看看你,啥事情这么折腾人,让你熬了一个通宵!哎,要不你去找黄羊商量商量?”
太春忽然笑了:“对呀,我咋把这茬儿忘了呢?说着披了件衣裳下地穿了鞋就往外走。”
玉莲在他身后喊道:“哎,你不吃饭了?”
只见太春嘴里‘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6太春与黄羊正在商量去云台山购买大黄的事。也不知俩人抽了多少烟,三义泰的店铺里烟雾腾腾的。
太春慢吞吞地说:“大黄货源短缺,看来去云台山走一遭该是时候了。商机难遇呀,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黄羊:“我也打听了,那边打仗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归化商界的人没有人不知道这不是机会,可就是没人敢冒这个险。”
太春:“别人不去咱们去,这是咱三义泰进入通司行的一个机会。”
黄羊:“可是……哥哥,咱也不能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吧。”
太春:“试试看吗,总不见得去了就能把命丢了?再怎么说云台山也是闻名天下的大黄产地,别人怕打仗不敢去,对咱们正好是个机会。”
黄羊:“云台山路途遥远,咱从来没去过,人生地不熟的……”
太春:“路径我早就打听清楚了。从咱归化到汉口有驼道,汉口转轮船不超过半个月就能到达。”
黄羊:“哦……”
太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对黄羊说:“伊万急着要货,把契约都写好了,就看咱敢签不敢签了。”
黄羊:“要说对咱三义泰这还真是个机会,伊万给出了两倍的货价。要去就我去吧。”
太春:“主意是我出的,就该我去。”
黄羊:“那不行,嫂子眼看就要生了,你咋能离开?”
太春:“不用告诉她。”
黄羊:“那哪儿行!”
太春:“我是当哥的,当然该我去。这事你就别争了。现在要决定的是签不签这契约?”
黄羊想了一下,果断地说:“签。”
鸡叫二遍的时候,天还蒙蒙黑着,玉莲突然从熟睡中醒来,她伸手向太春那边摸去:“哎,该起了。”
玉莲突然发现身边是空的,她心里一惊坐了起来点上灯,屋子里根本没有太春的影子。咦,大清早起的,他这是去哪儿了?
玉莲没有想到,此刻的归化城外,黄羊和路先生正在为太春送行呢。黄羊手上拉着马,马背上驮着行李和干粮,这都是他为太春准备的。
太春和路先生面对面站着,他恳切地说:“路先生,黄羊年轻,我走后柜上的事情你就多费心了。”
路先生拉着太春的手:“柜上你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什么差错;倒是大掌柜要多多保重,出门不比在家,凡事都要小心才是。”
太春点点头回过身子对黄羊说:“黄羊,我出远门的事没告诉你嫂子,怕她拦着不让我走。你嫂子快到日子了,到时候你和弟妹就多操心了。”
黄羊:“哥,家里的事你就放心,我媳妇会伺候好嫂子的。要紧的是你在外边要照顾好自己。”
虽然都是些大老爷们,但不知为什么,告别时总有些酸楚的感觉。说到底,大家还是不放心太春,去那么远的地方,又兵荒马乱的,平平安安的还好说,万一有个好歹,玉莲可怎么过?
太春见路先生和黄羊都不做声,知道他们心里不好受,他知道自己再不能再耽搁了,于是从黄羊手里接过缰绳,只说了句“我走了!”然后翻身上马。那马早就急不可耐了,这时扬开四只蹄子向远处奔去,只一刻功夫便消失在凌晨的雾霭中,身后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烟尘在飘散着……
就在太春走后的第七天夜里,玉莲临盆了,是个男娃。
炕上,产后的玉莲半仰着靠在被垛上,身旁睡着出生不久的孩子。玉莲爱怜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这个早就起好了名字的孩子——绥生的脸上,她伸出一只手摸着儿子的耳朵。
门帘一挑,黄羊媳妇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黄羊媳妇是个热心肠的女人,手脚又麻利,玉莲临生产的前一天她就扔下家里的营生过来了,女人坐月子身边哪能没人呢?
黄羊媳妇坐在炕沿上对玉莲说:“嫂子,吃饭吧。”
玉莲神情恹恹地:“我哪能吃得下,一点心思也没有!”
黄羊媳妇:“快别这么说!嫂子,太春哥出门没告诉你,他也是怕你担心。不会有别的意思的,你不要多心,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三义泰的生意。”
玉莲:“唉,咱不怪自个儿的男人没良心,要怪也只能怪女人的命不值钱。谁不知道生孩子那是女人过的一道鬼门关。这样的节骨眼上自个儿的男人不在跟前,就算是你为了三义泰的生意,走的时候也总该跟老婆过个话吧?明明知道自个儿老婆已经大肚连天,走的时候却连个招呼都不打。”
黄羊媳妇笑道:“不用想那么多了,这是太春哥的不是,等他回来再跟他算账。眼下要紧的是孩子大人都挺好,这就比什么都强!来,快趁热吃吧凉了会闹肚子的。”
玉莲接过碗:“说的也是,做男人吗,为难的事都在他们肩上担着呢!女人有女人的苦楚,男人有男人难处。女人的苦楚能说出来,男人的难处有时候是说不出来的,只能憋在肚子里。你想想那苦要是说不出来该有多憋屈。”
黄羊媳妇笑了:“嫂子说得多好,你看你懂的道理比我多,怎么还是想不开呢。”
玉莲:“我不是想不开,我是担心出门在外的男人,你也知道的云台山那边在打仗,这刀枪剑戟的不是闹着耍哩。万一有个好歹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你说该咋办?”
黄羊媳妇沉下脸:“可不敢瞎说!咱们妇道人家得多说点吉利的话才是。你看光顾了说话了面都凉了,快吃哇。”
玉莲开始低下头吃饭,她吃得很慢,一边挑着面一边想着心事。
黄羊媳妇拿抹布擦着桌子,认真地说:“嫂子,一会儿我上街买几炷香回来你在关老爷的神阖前烧烧香许许愿,太春哥在千里之外,咱们女人在家只有求关老爷保佑他躲过刀枪剑戟七灾八难,平安归来!”
玉莲点点头,笑着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7滚滚的长江上,一只帆船顺流而下。船舱内男女老少拥挤在一起,杂乱不堪。
太春坐在船舱的地板上,为了打发时光,他凑到旁边的一位老年乘客跟前搭讪着问道:“老先生是往哪里去啊?”
老年乘客说:“我是回抚州去的,我的家乡在抚州。你去哪里啊?”
太春:“我到云台山去。”
老年乘客吃惊地:“先生是要到云台山啊?”
太春:“对,云台山。听说太平军和官兵正在那边打仗,老先生知道这回事吗?”
老年乘客:“是啊。云台山自古是军事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已经三四年了,太平军和官兵一直在打拉锯战。”
太春:“拉锯战?”
老年乘客:“拉锯,不懂吗?”
太春:“哦,我是没听清楚老先生的南方口音,拉锯我懂我懂,就说打仗就像木匠扯大锯似的。”
“对了,打来打去的,今天我来了明天你来了,抓兵抓得老百姓家里都没有男人了。”沉默了一会儿老年乘客又问:“哦。我听你刚才打听云台山,你到云台山探亲还是访友?”
太春:“老先生,我到云台山做生意。”
老年乘客:“后生,胆子不小!到了那边你可千万要小心喽!”
太春正与老年乘客聊得热闹,被一阵嘈杂声打断,好像船也停下来不走了。
太春问前面的人:“哎,船怎么不走了?”
前面的男人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太春担心道:“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太春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发现江面上出现几只大船,船上站满了军队,士兵个个手持大刀长枪,他们的船被挡住了去路。
船舱里乱了起来。
船老大喊道:“莫要慌!大伙坐好莫要乱动。”
太春知道遇上麻烦了,不由得有些紧张。
帆船在兵船的逼迫下慢慢靠了岸,许多持枪的士兵等候在码头上。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说:“大家听着,我们是官军,不是土匪,我们不叨扰老百姓。依照大清律例这条民船官家征作军用了,请客商们快下船,勿要耽搁军机大事!”
船上的人仿佛被吓傻了,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动。
这时几个士兵在岸上拖了一块跳板搭在帆船的船帮上,军官见大家不动显然生气了,喝道:“怎么还不动?赶快下船,不然我就要以违抗军律处置了!”
一个年轻些的船客说:“我是要到抚州的,在这里下船怎么办?”
军官:“你没听明白吗?这条船管家征用了,赶快滚下船。”
又有些人喊道:“我们也是要到抚州的,我们不下船。”
那军官厉声喝道:“那老子就不客气了。”军官一摆手,几个手持佩刀的士兵立刻涌了上来。
老年乘客拿胳膊碰碰太春:“走吧,不然要倒霉的。”
太春跟在老年乘客身后踏上下船的跳板。
船客们见状旅客依次下了船。
太春问老年乘客:“老人家,您打算怎么办?”
老年乘客掂掂背上的包袱:“还能怎么办,靠两条腿走呗。”
太春:“老人家,此地离云台山还有多少里呀?”
老年乘客说:“大路六百小路四百五。后生,莫犹豫喽,山高高不过日头,路长长不过腿脚,走一里地就少一里地,再犹豫就赶不上店口了!”
太春犹豫了一下,跟在老年乘客身后向前走去。
晓行夜宿,太春走了大约十来天的光景,终于远远望见云台山镇的牌楼了。
云台镇街道上人迹稀少,许多店铺都关着门,显得十分冷清。太春转了两条街,好容易看见一个年轻人蹲在道边在卖什么,他过去一看,是大黄!太春心里一阵兴奋,于是走过去问道:“兄弟,自己采的大黄啊?”
蹲在那里的年轻人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嗯。”
太春拿起一块大黄在嘴里嚼嚼:“货倒是不错,这样的货你有多少?”
那年轻人说:“只有这一点儿,都在这儿了。您想要多少?”
太春俯下身子,低声说:“五万斤。”
那年轻人惊讶地:“那么多呀?没有。”
太春向四周望望:“这街上稀稀拉拉的看不见几个人啊。哪里像是著名的云台大黄集镇。”
年轻人说:“没办法,赶上打仗了吗。每日集市上来的都是附近的药贩子。远处的买客都不敢来,就是药农也害怕,弄不好就会被抓兵抓走的。”
太春:“那你怎么不怕?”
年轻人捋起裤脚让太春看:“我有残疾,一条腿瘸了。掌柜是打归化那边来的吧?”
太春:“你怎么知道?”
药农:“我们云台山产的大黄历年来十之七八都是被归化来的买客买走的。我们对归化的买客最熟悉不过,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听说归化商人把大黄直接运往了蒙古和俄罗斯,是吗?”
太春:“是这么回事。”
那年轻人说:“那可是赚大钱了。”
太春翻拣着地上的大黄,随便和卖主聊着:“银子倒是能赚上,可也不是那么容易。”
年轻人说:“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内行。要说我这大黄那是最上乘的,质量没有一点问题。”
太春:“你说的是真话,这药材确实不错。请问老弟尊姓大名?”
年轻人自嘲地说:“什么尊姓大名,我姓许名叫路得。家就在镇子东边,不到十里路程。”
太春:“哇,真是巧了,原来咱俩是本家呢,我也姓许。”
许路得也很兴奋:“哦,真是巧事。看样子你年长我几岁,那我就叫你许大哥了。”
太春也高兴道:“好!想不到我刚到这儿就认了个兄弟!”
许路得也是个爽快人,他直言问道:“许大哥,你到云台山来是……”
太春:“路得老弟,我就是来收买大黄的,你看这云台山的集镇稀稀拉拉的看不到几个卖大黄的人,你能帮帮我吗?”
路得:“大黄不成问题,许掌柜打算收多少?”
太春:“刚才说了,至少要五万斤!”
路得说:“既然认了兄弟,事情就这好办了,不就是五万斤吗,你跟我走就是了。我可以这样跟你说,就我们台怀村方圆十里地,就能收到五万斤上等大黄。您都不要东奔西跑,坐在我家的竹椅上喝茶晒太阳就行了。大黄我替您收好,到时候请您过目就是。”
太春笑着点点头:“那敢情好。”
山路上,一辆马车载着太春和许路得不紧不慢地走着,这山路十分凶险,一边是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一侧是万丈深渊,马蹄踏在山石路上发出“格拉格拉”的声音,在幽深的山间显得分外响亮。
路得坐在车辕子上赶着车,和太春拉着家常:“都说是打仗打仗的,其实哪有那么多打仗的事,那是人们传来传去的把事情给传大了。三年了我只一次亲眼看到一支义军从这里经过,人长的什么样还没看清楚呢,都是外边传得悬。许掌柜,您到云台来就来对了,这会儿大黄的价正低呢。连往常的七成价都要不上。”
太春:“啊,我知道。”
路得:“许大哥,那归化城是座什么样的城市啊?”
太春:“啊,这可是怎么说呢,也就是一座普通的城市。”
路得好奇地:“有城墙吗?”
太春:“看你说的,既然是一座城市怎么会没有城墙呢?有,什么都有,凡是这里城市有的归化城也都有。”
路得:“我可想到那边看看呢。前几年我们云台山有一个药农到了那边做生意,据说挣了大钱。”
太春:“这还不容易?你要想去我走的时候你跟着我就是了。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路上是不是太平。”
许路得:“俗话说得好,云彩再密也不能把天全遮黑了。仗是在打,可它总会有个缝。其实不管是官兵还是义军都有他们到不了的地方。水路不好走完全可以走旱路么,这大山里的路径多得很,从哪条路都可以走出去的。”
太春:“你是说有旱路可以出去?”
路得:“有。”
路得:“这几年这里的大黄便宜透了!简直就是白给。有脑筋的人就应该趁这个机会做生意。越是看着没生意做的地方越是有钱好赚呢。”
路得的见解让太春感到意外:“哦,我看你生意经念得不错呀,头脑倒是满清爽的。”
“您快别夸我了。”路得笑了:“说来说去还是许掌柜您的头脑清爽,我只不过是在说说而已,您看您已经在这样做了。”
太春:“说和做只不过一步之遥,生意上的事请只怕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路得:“许掌柜说得好。”
太春:“路得兄弟,你要是不嫌弃我三义泰的字号小,往后就给我干吧,别种地了,你专管就地替三义泰收药材。”
路得高兴地:“那好哇。往后你就不用这么辛苦地往云台山跑了,这边的事我给你操持,万无一失!”
太春兴奋地:“好,就这么说定了!”
山里的天气就是古怪,刚才还晴空万里呢,一阵风刮过去也不知从哪就来了一片云彩,转眼间就下起雨来了。只一会儿功夫道路便泥泞得不好走了。偏偏马车又陷在烂泥里,任凭许路得怎么吆赶,驾车的辕马拼力挣扎了好一阵,那车轱辘就是拉不上来。太春和路得只好脱了鞋袜赤脚下到泥水里,路得在前面赶,太春在后面推,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那马车总算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