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大开的城门，里加鲁特的小心地避开门边已经僵硬的尸体，那双银亮的瞳，终于看到了无数次在族人充满希望的感叹中的南方之城。

皮埃塔。

这座让里加鲁特既爱又恨的城。

这里，是极北之地数十个游牧部落的埋骨之地。

“啊，其实如果你弟弟真的能够分辨出妖魔的话，我们也许可以考虑打开城门，让之后赶到的灾民进城。”兰迪斯笑眯眯地对里加鲁特说。

里加鲁特没答话，只是冷哼了一声。

也许在之前，他是向往着南方富饶土地的，是相信着南方的居民的。可是看见紧闭的城门的时候，“也许”这个假设已经不可能成立。

除了正背在背上的最后族人，里加鲁特再没有什么可以抓住的，也没有什么是愿意抓住的。

兰迪斯又尴尬地咳了两声。

里加鲁特迈进那扇大门，城镇就在他眼前。

大门内，是里加鲁特从没见过的景象。

最醒目的，是一幢尖顶的建筑。三道高高的塔耸入天穹，正中的一座上还挂着一个巨大的钟。塔下面是一座巨大的房屋，飞檐划着优雅的弧度，像是亲切地微笑的嘴角。建筑的下方被大大小小的房屋阻隔，看不真切。

正守在门边的几个守卫显然很紧张，正一脸戒备地看着他和伊斯力。街上正行走着的居民们也纷纷站住了，对他们两个投来搀杂着厌恶、怀疑、警戒的目光。

这目光让里加鲁特对这座城市的印象更加恶劣。

“大家不用害怕，”兰迪斯一开口，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是两个小孩子而已，不是妖魔。女神不希望看到无谓的死亡，他们将会被安置在圣堂里，女神的慈悲会拯救他们！”兰迪斯的脸上满是神圣而亲切的笑。

居民们欢呼起来，纷纷念起祝祷词。

――慈悲的女神，拯救苍生。伊斯力在里加鲁特背上，感受着里加鲁特在那一刹那绷紧的身体。

如果女神真的是慈悲的，为什么不拯救他们，为什么只是站在高高的云端，俯视子民的灾难？如果女神真的存在，她是不是只是把人类当作脚下的蝼蚁，当作玩具，藐视着他们的痛苦，快意地笑？

――他们不需要神，因为神无法拯救他们。

跟在琅身后，里加鲁特一路疾走，躲避着居民们看怪物似的眼神。

好不容易到达充斥着神圣气息的建筑群，里加鲁特抬眼就看见了威严的大门。白的石门，衬着门前圣坛中的双子女神雕像，更显得神秘、庄严。

女神的脸上表情柔和，却又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两位女神背靠着背，挺立在圣坛中，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摧毁。

“我去叫医生来！”琅的一句喊，让里加鲁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北地没有如此庄严的建筑，因为迁徙时无法带走。即使有了心理准备，在看到这神圣的教堂的时候，还是被镇住了。

里加鲁特还没来得及说话，琅就一溜烟地向另一边跑去了。

琅金色的发丝在阳光下划出温暖的弧线，身影轻快。

“我来带你们去房间里休息一会吧。”兰迪斯说着，径直走进了教堂的大门。

也许是知道他的“亲切”在里加鲁特这里派不上用场，所以也就不特地拿自己的热脸贴上去。

背上的臭小子真重……里加鲁特被压弯了腰，一步一步蹭上台阶，一边忿忿地想，一边喘粗气。

穿过有着高高吊顶的大圣堂，踏上大理石地面的回廊。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沁凉的空气沉缓的涌动，莫名的就让人感觉到肃穆。

兰迪斯拐了个弯，沿着装饰着精美扶手的楼梯继续往楼上走。

走走停停了不下一刻钟，总算到达了一扇门前。

以白色为基调的房间，并不奢华。里加鲁特在看见那高高支起的床时，倒颇有些好奇――族里的床基本上都是铺在地上的。

“这里是祭司的住所，你们先休息一下吧，我会尽快找医生来的，不用担心。”

里加鲁特点点头，把伊斯力放到床上，然后冷冷地盯着兰迪斯。这眼神的意思是：你怎么还不走？

兰迪斯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出去了，顺手把门轻轻带上。

“……”里加鲁特瞪向伊斯力。

伊斯力把眼睁开一线，见兰迪斯一行已经走了，立即在床上打了个滚。“哎哎！这床好舒服！”

里加鲁特立刻送上一个白眼。

“喂，你差不多一点。”

“反正我们可以在这里修养几天，然后找些值钱的东西，卷了带走，继续南下。”伊斯力面朝下地说，脸捂在褥子里。

“偷东西是不对的！”

“不算偷吧，是顺手拿走……”伊斯力点着里加鲁特的额头，眨眨眼。

没等里加鲁特回答，伊斯力就把被子一把掀起来，两脚蹬掉鞋，袄子一扒，钻进去。

“呼，好舒服――一切问题等睡醒再说。”

“你……”里加鲁特虽然并不十分清楚皮埃塔的情况，可是也明白被那些祭司发现之后的可怕后果，所以忧心忡忡地看着在被子里缩成小小一团的伊斯力。

“不用担心。”伊斯力把两只眼从被子里探出来，看里加鲁特。“我可是喀则族伊夫特祭司的儿子。”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伊斯力那双琥珀色眸子中闪烁的光彩，里加鲁特突然就放下了心。

好象这话里有什么魔力似的。

琅带着医生一路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两个小孩子抱成一团，已经睡着了。

两个人蜡黄的脸，埋在雪白的被子里，只显得更加无助。琅无言地站在门口看了一会，直到背后的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

琅轻轻地关上门，对医生送上一个明媚的笑：“那个，医生大人，我先请你到我家去喝茶吧！”

在教堂里睡睡醒醒地修养了两天，伊斯力的烧才终于完全退下去。

尽管兰迪斯一天来“探病”数次，可是每次都被伊斯力病歪歪的样子给唬到，到嘴边的催促的话也无法说出口，因而郁闷万分。

城里每天都在死人吧。

伊斯力靠在窗台上，从这里，可以俯视整个皮埃塔城。

城西方的小巷子聚集了不少人，黑压压的蚂蚁似的人头挤来挤去，活像是偶像明星亲临现场。对妖魔这种东西，伊斯力本该是很厌恶且恐惧的，可是奇怪，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些蝼蚁惊怖地缩成一团、窃窃私语的时候，他心里反倒升起一股快意的感觉――好象那倒在地上、失去内脏的人，是他手刃的一样。

这种感觉微妙而让人兴奋。

就是这些人，就是这些蝼蚁，害死了他的神棍爸爸，害死了他温暖的奶奶，害得他仅剩的族人，全部葬身他人之口。

眼前仿佛又闪现出最后回首的刹那，伊夫特的身体被人生生撕成几块的情景。

那黄铜的手杖，骨碌骨碌地在地上滚动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不停回响，无法断绝。大大的蓝宝石，在昏暗的地底，闪烁着刺目的光。捂上耳朵，闭上眼睛，却只会更加清晰，永远无法消失，无法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