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场大雨,天清气爽,这样不至于在背着几个包时热得晕倒。
一早起来安纯乐就拔掉了所有的插头,并且光着脚小心翼翼的走路,生怕弄脏昨天擦干净的足可以反光的地板。她将头发绑成马尾状,长长的一束,穿过遮阳帽的屁股。最后她下楼打车去长途车站,并在车里吃饼干。她倒是想省钱坐公交车,只是这身行头实在很不方便。
等车的时候在候车厅买了份比定价高出两倍的报纸,不是为了看,是用来上车后铺在座位上的。不过报纸的油墨让她有点担心,安纯乐掏出纸巾使劲擦,看见纸巾上晕染上些许黑色,然后掏出另一张继续擦,直到纸巾破皱得不能使用。
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的妇女、站在垃圾桶旁抽完烟将烟头在桶盖上一捻就拍拍手走人的小腹微凸的中年男子、给小孩喂方便面的爸爸、带着两三个旅行包依偎在一起无精打采的小情侣……。身处如此嘈杂的长途汽车站,安纯乐出发前的期待心情打了点折扣,不时的抬头看检票口的时间提示,并不停的喝水,一会儿一小口,怕喝多了憋死在车上。
如果她是按照先前所计划的坐火车先到成都,再从成都坐汽车直达喇叭河,这样倒是可以敞开了喝,但是她不想看见那个车站。她永远也没法忘记一年前她站在火车北站外面的那条肩摩毂击的街道上的感受。那时她只背了一个装了几件衣服的轻巧的包,远没有现在的麻烦与沉重,可是却在到站后在外面站了两小时有余。那次爸爸是让她去玩几天,并提前打听了火车出站与到站的时间,说一定会准时去接她。她还挺担心爸爸会不会等很久,呆在三十五度高温下等个一小时会不会晕过去,毕竟火车误点就像她吃饭从来不准点。但是那天火车竟奇迹般的准时到达。当看到不紧不慢的爸爸找到她时,安纯乐什么也没说,默默的低着头跟在爸爸后面去打车。在出租车上爸爸随口问她是不是等了很久,她只是敷衍般的说了一句“还好”,就把头转向了窗边,看着快速移动的一切。
无论是火车还是汽车,这一旅程都是要经过成都的,不过坐汽车只能远远望见,并且还看不到城区,她便可以假装不认识。
几个小时的车程让她的屁股简直像木板,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一个一个的去拿自己的行李。一边拿一边避让其他乘客,怕他们碰到她,后来她干脆等全车的人都走光了再去拿,司机看着她等她下车。背好了包,她看见司机有点不耐烦,于是整理了遮阳帽,将它压低了些,最后提起其他的东西就迅速下车了。
从雅安的长途汽车站打车去短途车站,安纯乐买了去喇叭河景区的车票,她要在这里等近三小时。
汽车在途中停停走走,一会儿上人一会儿下人,安纯乐的视线一直在窗外。
到终点站的乘客都往景区里走,只有安纯乐朝相反的方向。她还没找到具体的露营地,得一路走一路找。最好是离大路稍微有些距离但不至于找不到出去的路,附近要有一条清澈的小溪,看不见别人。走了大约一两公里的路,她看见的水都是天蓝色的。这附近有不少水电站,天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污染环境的小作坊之类的,地图又永远不会告诉她。安纯乐决定住山腰上,她就不信那上面会有跟她头脑一样不正常的人。只是爬这连土路都没一条的山,实在不能与景区的铺满石头的山相比,她一只空闲的手都没有,没法抓着树,艰难得直让她后悔。
找到水源,她把所有的行李堆放在旁边,拿出报纸铺在地上坐着吃东西,不知这算午饭还是晚饭。吃完顺便按摩疼痛的双腿,一边按一边皱紧眉头侧着脑袋不敢正视。
晚上蜷缩在帐篷里安纯乐睡不着觉,除了想念家里的床,还担心有长相奇特的野生动物出没,要是遇到那长相丑陋的金钱豹,很有可能它还没看见她安纯乐就给吓得犹如雕像。她宽慰自己这不可能,她一直运气不好,就算遇到动物也是这里数量最多的那两种食草动物,叫什么来着?瞧这记性,真担心能不能在二十天后找到回去的路。换个角度一想,运气不好不是更有可能遇到有攻击性的?她一跃而起,拧开手电筒在包里翻找自己的防身工具。
最受她器重的是一把小锤子,一般情况下可以用来砸核桃,不过她这次嫌行李重,便没有带核桃。要是乘车时遇到意外,还可以砸破玻璃逃生。她觉得最有可能用来砸的是人,圆的一头砸小偷或其他讨厌但危害不重的人,一般砸肩或背,急了砸头,尖的一头用来砸流氓劫匪之流,只砸头,还要用最大力,争取一招致命。另外是一把水果刀,这个是随身携带,以防锤子不在身边时。
整个晚上都相安无事。安纯乐一大早就开始了她的野外生活,在林子里跑来跑去熟悉环境,顺便跟路上遇到的小动物打招呼,从来没跟人说过一句“早上好”的她跟它们倒是说了无数句。虽然她的食物还可以度过两三天,但是她已经开始拾柴了,如果遇到认识的可食用的植物也一齐采回去。不想到处走的时候,她就坐在拉开的帐篷的最外边看书。出门前她带了两本完全没看过的书,一本是《沉思录》,另一本是一部笑话集。她每天将自己的生活记录在笔记本上,是一本写了不少殷墟文的,她便从最后的一页开始往前写。
到第四天的时候,她依然坐着看书,一滴水滴到了书上,她抬头一看,天灰蒙蒙的。她将书合起来扔进帐篷,站起来伸出手掌,发现雨滴越来越多。她慌了神,四处看了看,看见一棵树的枝叶繁茂,赶紧收拾东西将全部的行李堆放在那棵树下,撑着伞呆呆的盯着行李。就算那棵树下不会被雨淋,周围的土地也会湿,树下也就慢慢会湿,又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还是找个山洞住吧。
不知不觉她已走出去一个小时,一直很努力的去记住走过的地方,生怕忘记路无法返回。四处张望的安纯乐看见一个地方有深绿色的物体移动,停住脚步注视了一下,看到其侧面,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她感觉是个穿着雨衣的男孩。握着伞柄的双手下意识的握得更紧,瞳孔似乎都变大了,她赶紧掉头快步走,心想自己别说锤子了,连小刀都没有,除了伞,再也没有别的可以用来打人的东西,再不逃命估计尸体被埋这十年都不会有人发现。要不是路面泥泞又溅了她一裤子的泥,她是绝对会用跑的。除了脚步加快,她握着伞柄的双手也开始互相抠指甲,一会儿左手抠断了右手的一点,又一会儿右手抠断了左手的一点,本来她的手指上就没有多余的指甲,没抠几根就有手指疼。于是她一边走一边揉疼痛的指尖。
“嘿,小心点,别走那么快,下雨路滑。”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安纯乐顿时停住了脚步,听这声音并不是太远,这里又没有别人,难道那个男孩是对她说的?她转过身,呆呆的僵硬的笔直的站着,看见他朝她走来。
“你没找到可以住的地方吧?下雨了是不能再随便找个地方搭帐篷就行的。”他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说。
安纯乐一脸茫然,心想你谁呀,我又不认识你,赶紧快溜。她握着伞正准备转身又像刚才一样快步走。
那个男孩看了一眼她脸上的表情,说:“我看见你几次了,算上这次是四次。第一次是在大巴车上,我家在天全县,那天我来这边一上车就看见你了,戴着粉红色的遮阳帽,对吧?全车的人就你戴帽子,还抱着个包,下车的时候除了那个包还有其他包,那么小的个子,却带了比你体积还大的那么多包。不知道你注意没有,全车的人都不时的看你,绝对不是只有我才觉得你怪。第二次是你坐在帐篷里看书的时候。我远远看见橘黄色的帐篷和一个捧着书看的女孩,想到那天你拿的那么几个包中就有一个长的橘黄色的包,上面还有一个英文单词,现在想来那是帐篷吧。第三次是你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向山下眺望,还伸开双臂拥抱风来着,是不是很凉快?”
听他的意思他是知道她的营地?安纯乐比刚才更紧张,握伞握得更紧,很想问他有没有看见她洗澡,想想还是不敢,但愿没有,应该没有,绝对没有。不过真有的话谁又知道呢?天啊,真是太后悔出来了,以后再也不在野外洗澡,一定要在有防盗门和防护栏的家里洗,既要反锁防盗门,又要反锁卫生间的门,即使只有她在家。
“你还是去景区的宾馆吧,这雨恐怕得下几天。我原来以为你只在这呆个两三天就走的,你到底打算在这露宿多久?不说话?我是护林员,我想我有权知道你在林区里干些什么。”
“反正不偷猎不采珍稀植物,也不放火烧山。”安纯乐噘着嘴,赌气般的说。
那个男孩听了她的话一下子笑了,说:“你有没有发觉自己很无知?你以为这里是你家后花园?还是去景区开个房间睡一觉,天亮了就回家去吧,你爸妈该有多担心。”
安纯乐不打算理他,转过头走了。没走几步,踩在了湿滑的小坡上,摔下了两米高的地方,浑身是泥。她的第一感受是太丢人了,要是只有她在这倒没关系。他马上跑了过来,看见浑身是泥的安纯乐一脸难为情的样子,走过去扶她起来。抬她胳膊的时侯安纯乐才感觉到手臂擦伤了,一脸的痛苦。他看了一下伤口,说得消毒包扎,他住在两里外,可以去他那儿,他经常给动物处理伤口,就当她是他捡到的一只小猴子。安纯乐使劲从他手里收回自己的手,说不用又不会死。
拖着疲惫和满是泥土的身体,安纯乐回到堆着自己行李的那棵大树下,抬头看了看密不透风的枝叶,不想继续折腾了。她洗干净了手臂、脸和脚,将帐篷就扎在这树下,在帐篷里换了衣服。她把脏衣服扔在外面,想着也许明天雨就停了,那时再洗。她在几个包里都没有找到饼干方便面,只好吃几颗巧克力豆。书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只能蹲坐在里面抱着膝盖发呆。
整个晚上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感到天似乎亮了,拉开帐篷一看,雨还在下,于是她继续呆在里面。
一声响雷吓得安纯乐蹲坐着的身子猛的一颤抖,于是她把膝盖抱得更紧了。帐篷被昨天那个男生拉开了,他语气很急,叫她快出来别在树下呆着,刚才打雷了难道没听见。安纯乐从里面钻出来时,他看见了她脖子上的项链,说必须马上摘掉,金属导电,闪电恐怕马上就要来了。当初戴上去就不太容易,现在怎么也取不下来。这时候又打了一声雷,他赶紧一把扯断她的项链给随手扔了,然后拉着她到附近地势低洼的地方蹲下,用他的雨衣把她遮起来。安纯乐在他扯断项链的那一刻就开始想“我的项链”,被他拉着以及蹲下的时间也一直在想,除了这个脑子里没别的。
雷声持续的时间漫长得犹如安纯乐妈妈跟她讲电话的时间。她蹲得腿都麻了才等到雷声结束,赶紧跑回到刚才的地方寻找失踪的项链。她折了一根树枝,用来拨开一些杂草和枯枝。一步一步的仔细察看,她的眼睛鼓得几乎变成牛眼睛,基本上没怎么眨过。
“很贵吗?”他走到安纯乐身边问。
用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她继续看着脚下,一边走一边说:“只有二十块。不过是我唯一戴过的项链,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戴这些有束缚感。也是我最喜欢的动漫人物的周边,那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那么喜欢的动漫人物。”
他沉默了,开始跟她一起找。
“你昨天的摔伤怎么样了?”找了不到十分钟的时候他问。
经他这么一说安纯乐才感觉到,不然都快忘了。腿稍微有点疼,不过完全不影响走路,手臂比较严重,有的地方是乌青的,有的地方还渗出点血。
他抬起安纯乐在挣扎的手臂,看了一下,说:“就算是削苹果划伤了手,也得用个创可贴吧,你这好几处呢,你竟然就这样不管不顾。去我那儿吧,受伤的小猴子。”
安纯乐同意跟他走。他边走边说:“我从来没看过你这样的女孩子,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都是跟家长什么的出来旅行的,在景区里都没有独身的,更没人独自呆在外面露营。你怎么不跟你父母或者同学一起出来?”
“啊?!我要是学生的话现在不是该在上学么。”比起同龄人她拥有无限的自由,一想起自己当年的选择她就无限的自豪。
“放暑假了。”他停下来疑惑的看着她。
回想了自己出来时的日期,又加上在这呆的几天,安纯乐想到现在已是七月中下旬了,暑假的话应该是上旬就放了吧,几年不上学了竟然给忘了。她突然想起有时忘记周末的事。她总是没有固定的生物钟,以至于必须得看日期才能知道时间,而不能依据推算。她不爱周末上街,每当那时侯街道上就像是被一群群刚从监狱放出来的占据一般,比平时多出n倍的人来。凡是人多的地方的空间和空气都是难以形容的肮脏,因此她总是尽量避免那时候上街。有时因为记性差,有时因为生物钟紊乱,她偶尔忘记了周末,那时她上了街就会心情很糟。可是她并不是每天都出门,出门一般都是有东西需要买,因此总是忍受着这一切。
“我三年前就不是学生了。”安纯乐一边得意自己的自由一边说。
“你多大啊?”他问。
“刚十七岁。”
没走几步他又停下来了,说:“你看起来挺乖巧的,不像是厌学的不良少女。”
“我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我不厌学,我厌学校。我讨厌这时代的教育制度和环境,一切以分数为准,所有人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那么功利,甚至沦落到被一张考卷定终身的地步,很可笑。”
他驻足认真听完了安纯乐的话,沉默了,似乎很想接着讨论这话题,却又不知怎么讨论。他继续带着安纯乐走,说:“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专职啃老族。”
“啊?!”他吃惊得又停下了脚步。
“我反对未成年人去打工,更反对远离家乡去打工。这三年我可不是白当啃老族的,最开始的时候我学国学,现在学哲学和甲骨学。”
“听着真让人自惭形秽,我十四岁的时候还在网吧里酣战呢,你就看国学了。你怎么会反对未成年人打工,这现象极其普遍,两年前我来这工作时也只有十七岁。”
“准确的讲我反对的是未成年人去人口密集的城市打工,很多人都没有什么阅历,会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害别人也被别人害。”
“挺有道理。我以前的很多同学,有些初中毕业有些上到高一或高二,都是十几岁就去城里了,喜欢去经济发达的沿海城市。结果女同学中有的被骗成了妓女,男的小小年纪就交女朋友,有的把人家小女孩的肚子弄大了,有的染上了淋病梅毒什么的。当年我们都还是学生时,个个似乎都那么有志气,有的想当医生、律师、记者、老板、画家、公务员等等,都是体面的职业啊,可是基本上都成了打工族,生活很讽刺吧。更讽刺的是,后来有几个考上大学的,大家都以为他们够体面,实际上呢,他们十八九岁就跟人同居出去寻欢作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家长全然不知,只知道一年汇那么大笔钱。”
“所以我从来没想过上大学。我爸妈以前很希望我上,现在应该没这想法了。这时代的大学生早就不是天之骄子了,让人根本搞不清他们是去上学的还是去上床的、是去求学的还是求爱的。”
“那你学那些奇怪的东西干嘛?”
“喜欢学啊。”
“只是喜欢?将来不从事与它们相关的工作?”
“工作?我根本都不清楚以后要不要工作。而且我也不能去工作。我有毛病,我不知道在心理学上用专业的术语叫什么,但我感觉应该是精神洁癖什么的。简单的说,就是不能容忍别人做肮脏的事有肮脏的思想,只要是在我面前,我就会马上远离他。所以我这样的人注定不能与人相处,注定不会有朋友,连跟亲人的关系都很淡漠。”
“你父母不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