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薇沉默了片刻,蓦地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不悦。
普遍而言,当孩子受到旁人的特殊影响时,做母亲的往往会容易对此感到不快;基於爱护儿子的心理,她一直没有让亚德安接近那个私生子,还教会了他无谓的憎恶和鄙视──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如今她的儿子竟会为了那个她应该深恶痛绝的对象,显示出如此的友善──刚刚那声音里显露出的感情和欢喜,让她感到无比地惊讶和挣扎。
她这麽做,是不是错了呢?
收摄起心神,她岔开话题:「珊曼莎还不晓得我的决定,她不能和你一块儿去,我出国前拿了些案子让她跑──『艾方斯』现在忙着和法国那边促销香水和时装设计,欧陆市场一定要趁势紧紧抓住──我想她现在应该分不开身,所以你尽早告诉她,也比较妥当。」
儿子好一晌没有回答,莉薇以为他是默许了,又道:「虽然站在同一个起跑点上,可我希望你一定要以『艾方斯』的继承人自居,绝对不能输给任何人……尤其是『他』……特别是『他』。」
亚德安缓缓回答,声音听起来无力许多,还有股烦闷:「好啦,妈妈,我明白了。」
莉薇听出那种无奈的感觉,也没再说什麽,只一句:「你真的要努力学习。」便就此挂上了电话。
她走回窗台前,望向光影闪烁的街道,蓦然间想起杰森,还有他曾经在跟她求婚那天所说的话。
杰森向来是个幽默又风趣的男人,他喜欢笑,那个晚上却没有半丝笑容,在她面前绷紧了脸,看起来十分严肃。
那是在艾方斯老太爷去世前一个月,正好也是初秋的晚上,那一夜,也是这样的一番景象,在老人那场生日晚宴里,她被正式介绍给杰森首度与她会面的父亲;艾方斯的老太爷是一个非常霸气、凶悍,看起来就是敏锐得能洞悉一切世事和人性的男子,虽然当时还生着重病,在虚弱、惯例性的问候口吻之中,那双绿眸却更显示出一种恐怖又锐利的骇人精光,她当时就知道那个老人很可怕,事後果然也证明了事实是如此。
当晚餐後,他们一起在花园里散步,杰森就举了个例子来测验她,又问她会怎麽选择──他向来喜欢给她出些难题来考考──可是那并不是个有固定解答的问题,对一个廿出头的年轻女孩而言,真是非常棘手,尤其不像那些简单可解的数学考题,它从来就没有个可行的解决办法。
记得他是这麽说的:「如果你是火车轨道视察员,莉薇,你看见前方有十几个儿童正在火车即将行经的铁轨上嬉戏,另外有一个小孩,却独自在废弃的轨道上玩耍,现在火车来了,只有两条轨道可以让你选:刹那间,你只够时间去扳动轨道转换器,没有别的方法了。你会决定要让火车撞死那群不该在铁轨上嬉戏的小孩吗?或者,你会想要牺牲废弃铁轨那边的无辜又孤单的小孩?」
她那时想了好久,却始终无法决定该怎麽办。
後来她抱怨着说道:「杰森,这真是个可憎的难题,你晓得我没办法决定的。」
「我知道,可是你还是得作出抉择。」
「为什麽?」
「我父亲前几年会把『艾方斯』的一切留给我继承,就是因为我答对了这个问题。」
「真的?」她还打趣着告诉他:「你是『艾方斯』家的独生子啊,杰森,他要不把所有的财产留给你,难道还会平白让给外人?你父亲不会傻到想要乐捐给国税局吧?」
「我没骗你。」
「那你──」
他当时收敛了表情,口吻听起来好哀伤:「选吧,莉薇,你办得到的。」
「这样啊?」她半开玩笑地回道:「我的答案就是──我不选,把一切都交给全能的上帝。」
杰森当时看起来一脸愕然,然後他不作声地在那棵橡树下把戒指套在她手上,默然之中轻吻了她。
莉薇看着手上还戴着的那只金戒指,不觉叹息。
事後他诚实地告诉了她:「其实我也没有选。」
「为什麽?」
他反问:「我想要知道……为何你会选这个答案?」
「这很简单,杰森,我无法决定任何人的生死,更没有那个权利和责任去负担别人的命运,所以我不去选择。」她更回问:「那你又是为什麽呢?」
「有时候,『不作选择』也是一种『抉择』,而且这种『不选择的抉择』在面临困境时,对一个无能为力的人来说,却也显得更加困难。当火车逼近两条轨道时,我该如何选择呢?因此解答就是:『不能选』。这麽说来,我和你拥有相同的想法:别人的命运不可以由自己来决定,我们可以尽一切所能来避免悲剧发生,但是如果救不了全部的人,这种惨事依然无法尽力避免的话,那就该让火车按照原来的方向行进,不加以任何出於人力的干预。我们不是上帝,不是吗?」
她颔首同意:「你说得没错。」
「我很高兴你说了这个答案。」
「我也是。」
她还记得杰森释然的表情,他好像放下心中那块大石了,其实不然,他一直活在那个将要作出抉择的一瞬息,总是为此而感到痛苦;以前她就觉得他工作压力太大,当时自己无法理解那种疲劳和无力感,现在参与过这整个生死一线间的过程,她终於懂了:杰森有他的苦衷。
她懂了。
她和杰森就像是那个始作俑的火车轨道视察员,看着火车到来,总是在良心和现实之中挣扎着,怎麽也逃不开;那两条铁轨其实包含了许多意义,一般的小孩子也无从得知铁轨废弃与否,所以那些孩童们在本质上并没有什麽不同,只不过是站错了位置啊!他们知道什麽是不能,或者是不该做的吗?
在必须撞死小孩的情况下,比较多数人的利益和少数人的利益是没有意义的,当然是能少撞死多少,就少撞死多少──所以她应该会把火车引导去那个落单的无辜小孩那儿,反正只会死他一个,他的死亡还可以换回许多人的性命──火车轨道视察员不应该如此天真,为了多数人,少数人就应该被牺牲。
可是,要是牺牲一个人可以救得全部人的话,难道这个人不应该被牺牲吗?
如果哪一条铁轨都不想选,或者两边都不想伤害,就把轨道转换器停止在中间的位置,那麽火车一定会翻覆,火车上的人就会死。这和放弃人道救援,不也是一个样?
所以,答案还是出来了。
「杰森,原谅我,我必须撞死那个在独自在废弃铁轨上玩耍的小孩……我不得不这麽做,」站在黑暗之中,她终於黯然叹息,「我会选择那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