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_大染坊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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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 2)

柱子媳妇说:“六嫂,我见了六哥也是怕。”

采芹笑着说:“没见过你俩这么没用的。怕他干什么?”

柱子媳妇说:“六哥也没骂过我,都是柱子回去学的。他说他一看见六哥眉毛立起来,那心就哆嗦。他想六哥,就整天说六哥,说得我心里也没底了。”

采芹气得笑:“让你俩这一说,我是嫁给阎王了。没事,我专门拾掇他。”

卢老爷与老伴坐在那里喝茶。卢老爷说:“我看还是让小媳妇过来住吧。一个人在个庄户院里,还怀着孩子,这不合适。”

老太太有些为难:“过来是行,可住到哪里呢?”

卢老爷说:“论说妻妾不能同房,可家驹不在家,就让她和翡翠住到一块儿。两个人说说话,我看也没什么。”

老太太反对:“还得等等,再放她一阵子,先让她风干风干再说。再说了,咱也得让翡翠看出来。”

卢老爷刚想继续发言,这时,老太太看见翡翠往外走,隔着帘子喊:“翠儿!去哪?”说着就跑到院子里。

翡翠原地站住,低着头,等着老太太发问。老太太过来拉住她的手:“你这是去哪?刚怀上孩子,不能乱跑,别碰上不吉利的东西给咱冲了。”说着扶着翡翠朝西屋走。

二人进了屋,翡翠让婆婆坐下,自己也坐下:“姑,我是想去庄户院看看。”

“去看那小婆子?看她干什么?又不缺她吃,又不缺她喝的。”

翡翠捻动着衣角,低着头说:“家驹哥走的时候,再三嘱咐我,让我常过去看看。”

“他也好意思说。哼!”老太太看上去很生气。

翡翠抬起头来说:“姑,她已经进了咱家的门,已经成了咱家的人,再冷落她我觉得不好。再说,她也识字,又天天给家驹哥写信,要是让家驹哥知道咱冷落她,我怕他回来熊我。再说了,家驹哥在青岛,那买卖上本来就帮不上什么忙,看着六哥一个人忙活,心里本来就过意不去,要是再加上家里这套不痛快,整天喝酒消愁,六哥的脾气又急,人家不骂他吗?姑,我都容得下,你就别了。人家生完了孩子,兴许还得回青岛,积下些恨怨不是好事。姑,让她到南屋住也行,让她到我屋里来也行。她在城里长大,没受过什么摔打。她才刚二十,一个人住在庄户院里,别再弄出什么事来。”

老太太叹气:“唉,这是什么事呀!”

二太太的肚子鼓出来了,可是气色精神却很好。虽然一人在庄户院里,打扫得却很干净。她看着一本有关婴儿喂养的书,还不停地做笔记。这时,老太太进来了。她赶紧起身,甜甜地叫了一声“妈!”随之扶老太太在椅子上坐下。

老太太关心下一代的成长,关切地问:“那孩子这一时里正长着,你怎么只吃干粮不吃菜呢?”

二太太说:“妈,我和翡翠姐姐都怀了孕,你就让人给我们俩单独做饭。我问过了,你和爸爸家骏他们只吃咸菜,我看着那肉菜实在咽不下。妈,就让我和大家吃一样的饭吧,啊?”

老太太急得拍腿:“嗨,你管那些干什么!这不光为了你自己,还有肚子里那孩子。孩子,现在那些事儿都过去了,我和你爹在那里说,这要是一前一后连生上两个大胖小子,那是多大的喜呀!”

二太太低下头:“妈,我来了这一段时间,真是体会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你还有翡翠姐姐的善良与宽容。唉,我要不是从心里爱家驹,真是没有勇气待下去了。你们对我越好,我越觉得自己不对。”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不说这些了。一会儿你就搬过去住,等一会儿翡翠就过来接你。孩子,你要理解娘的难处,你过去之后,我兴许不能给你好脸色,我那是假的,是做样子的。孩子,等将来你当了婆婆,就知道我这一时里的难处了。好,我得走了。”老太太不等二太太说话,起身出来。二太太送到屋门口,望着老太太的背影苦笑。

下午,车间里热气腾腾,寿亭光着膀子和工人一起干活,当年摁香的那个地方有个疤,亮光光的,像个护心镜。他跑来跑去,四处指点江山。

一个十分敦实的小伙子过来说:“掌柜的,七号灰色染槽的水冒气了。”

寿亭交代一下这边的工作,跟着小伙子走过来。槽子边上,放着一桶鱿鱼。寿亭先用手试试温度,摇摇头说:“还不行,再加热。”那小伙子点头,寿亭又回到了这边。工人们让出地方,寿亭走上前,一个小伙计赶紧递上一窄条白纸,寿亭捏着纸的另一头,把纸洇进去。少顷,拿出来,看了看,又走到车间门口光亮处看,然后大喊:“加一磅零一平茶碗黑矾,一整饭碗硫酸。小心别烧着手,戴上胶皮手套子。准备下布。”

工人们应声忙活着。

寿亭又走到七号槽子跟前。那小伙子说:“掌柜的,我看太热了,手都下不去了。”

寿亭把手放在水面近处,感受一下温度,摇摇头说:“再加热。”

小伙子想提出异议,寿亭当时就急了:“你他娘的听见了吗?加热!”

小伙子应声跑过去,再次推上电闸。回来之后,寿亭对他说:“在所有的颜色里,灰最难染。染料多了就成了黑或者深灰,染料少了就染不上,全靠这温度。水温太低,粘不住;水温太高,硫酸就较劲,就能把布烧烂了。知道吗?”

小伙子挠着头笑。寿亭轻打他一下:“你还想给我当师傅。我干买卖以来,辞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师傅。你看着!”说着从旁边桶里拿起一条鱿鱼,提着尾部,把那鱼头上的爪子洇到槽子里。鱼爪立刻卷起来,寿亭扬手大喊:“停止加热,半桶凉水!”

小伙子随手提过半桶凉水倒入。寿亭再试,鱼尾还卷:“把舀子递给我。”

小伙子直接舀起一舀子水,寿亭接过来,加入了一半,再试,鱼尾还是卷,又把剩下的半舀子加进去。鱼尾还是卷,但似乎卷得慢一些了。寿亭高喊:“开机,下布!”

七八个工人忙起来,机器轰轰隆隆地转起来,大卷筒的布从上面流下,洇入槽子之后,又被这一端的机器卷起。

寿亭叫过那个小伙子,把着手里的鱿鱼说:“一刻钟一试,这鱼尾巴卷到这个程度为准。凉了就加热,热了就加水。染砸了我揍死你!还自称什么七号槽主!记住,就到这个成色。”说着把那条鱿鱼的尾部掐去,剩余部分横摆在一块木板上。

小伙子笑着:“掌柜的,咱要是天天染灰布多好,伙计们就能天天吃鱼了。”

寿亭突然想起事来:“我说,试水温的这些鱿鱼送到伙房的时候,告诉那些做饭的傻瓜,蘸了颜色的这一截子务必去掉。上次我就看见咱那汤里有没弄干净的地方。这矾这酸全有毒。别让那些傻瓜要了咱的命。记住了?”

小伙子认真地点点头:“记住了,掌柜的,你快去抽根烟歇歇吧!”

寿亭后退一步,拿出根烟来点上,叉着腰,看着伙计们干,然后感叹地说:“这是在青岛,有鱿鱼。过去在周村,我是用手试呀,连上烫,带上硫酸烧,我那手指头整天烂乎乎的。唉!”说着顾影自怜地叹口气,走了几步,找了一个木箱慢慢坐下来。

那小伙子拿着鱿鱼跑过来:“掌柜的,是这个成色不?”

寿亭看看:“嗯,行,就这样。”

小伙子回身大喊:“接着下!”然后给寿亭端着一饭碗白水过来,“掌柜的,你先喝口水歇歇。”

寿亭接过水来大口喝着。那小伙子又说:“掌柜的,我看还是用温度表吧,还是那玩意儿更准。”

寿亭放下碗:“什么?用温度表?你知道吗?那水温表是德国来的,一根就是三块大洋。上回我听了东家的话,进了十根,还没用一个月,全烫烂了。那水银还蹿出来落到槽子里,毁了一槽子料。十根就是三十块,这桶鱿鱼呢?才一毛钱。咱还能解馋。你怎么不知道勤俭过日子呢!再说了,要是都知道了多少度,不就都会了?别的厂给钱多,挖走咱一个人怎么办?我告诉你这鱿鱼打卷的程度,就是信得过你这王八蛋。滚,少在这里给我支招儿!”

小伙子笑着跑回去。

寿亭也笑了。

账房吴先生来了,走到寿亭身边小心翼翼地说:“陈掌柜,德和洋行的内德来了,还带了个翻译。”

寿亭不回身:“让他和东家先谈着。”

吴先生嗫嚅地说:“东家他……他又出去了。”

寿亭扔下手中的布,回身把眼一瞪:“去哪了?”

“电报局的那个女的又来了,东家怕在厂里吵起来不好看,就叫着那女的出去了。”吴先生见寿亭脸色骤变,吓得不敢抬头。

“去哪了?把他找回来!现在这女人真不要脸,一旦让她沾上,想抖搂都抖搂不下来。上回让我数落得差点没了气儿,趁我不在又来了,真是不要脸!”

工人们见寿亭冲着账房吼,就回过头来看,见寿亭一回头,又都吓得赶紧回头干活。

“别找了,掌柜的,东家这一时也没心思,就是叫回来也管不了什么用。掌柜的,你消消气,还是你去见那德国人吧。”吴先生赔着笑脸。

“哼,他娘不知道怎么养的他。不行,得去叫他,告诉他这是工厂,不是吊膀子的地方。去叫他!”

老吴说:“这回不怨东家,我见东家让她走,她就是不走。”

寿亭叹口气:“赶明天我得说说他,说什么也不能再穿那破

西装了。”

吴先生跟进说:“是是是,不能再穿西装了。陈掌柜的,其实人家德国人和东家谈过了,说接下来的事要和你当面谈。东家给人家说,他根本做不了主。”

寿亭冷冷一笑:“哼,没见过这样的。打水,拿衣裳。”

一个小伙计飞也似的端着一脸盆清水跑过来,吴先生拿着衣服等候着。

寿亭开始洗脸。

寿亭和吴先生往车间外边走。这时两个工人准备抬硫酸,一个工人二十多岁,一个十几岁。他俩把绳子套进坛子鼻儿,插上扁担就要抬。

寿亭一看这场面,扬手大叫:“不行,那是硫酸!”

晚了,工人已经把坛子抬离了地面。坛子鼻断了,坛子破裂,硫酸溢漾,一地黄烟。寿亭一个箭步蹿上去,猛力把那孩子推开,那孩子倒退几步,坐到地上。二十多岁的那个小伙子看着硫酸向自己流来,吓傻了,慢慢地向后退着。寿亭一步迈过去,捡起扁担朝他杵去。那小伙子被捅出去五六步,一腚坐到地上。总算没烧着他俩的腿。

其他的工人围过来。

那俩工人傻了,坐在地上只剩下害怕,都忘了站起来。寿亭拿过绑布的竹批子,没头没脸地向二十多岁的那个小伙子抽去。小伙子蹲在地上,抱着头。寿亭一边打,一边怒骂。吴先生用力抱住他。

寿亭气得呼呼直喘:“我说过多少次了,抬硫酸要用垫子,就是不听!就是不听!他娘的,要是真烫着,你让我怎么对你家里交待!”

吴先生推着他走,他一路骂骂咧咧,边走边回头。

办公室里,内德和翻译坐在连椅上等着。内德有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穿着格子布的西装。那翻译二十多岁,穿着白衬衣,头戴鸭舌帽,帽顶上还有个小布扣。

寿亭呼的一声撞开门,怒气冲冲地进来了。内德很意外,连惊带礼貌地站起来要握手,寿亭没理他,从他身边走过,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内德把手一摊,耸一下肩,很尴尬。寿亭冲着吴先生吼道:“让他俩上外间等一个钟头,我正在气头上,什么事也说不了。快让他们出去!”

内德和翻译对视一下,摊摊手。吴先生过来,让着他去了外间。

外间里,吴先生给他俩端过水来,对着内德赔笑脸。“杜先生——”他对翻译说,“你给内德先生解释解释,陈掌柜的就这脾气,一会儿就没事了。刚才工人不按规定抬硫酸,差点烧着。他整天忙里忙外的,也是心焦。陈掌柜的少年得志,十五岁就当掌柜的。”

翻译说:“我听说陈先生过去曾经要过饭……”

吴先生赶紧用手指里面,示意翻译停下:“可别说这!”他又用手指了一下里面,“要是让陈掌柜的听见,你这买卖就别做了。

内德也用眼瞪翻译,翻译赶紧改口:“我是说,我听说过陈先生的本领,也听说过他的脾气。不过内德先生是有身份的人,这样鲁莽很不合适。这不是对待合作伙伴的方式。”

吴先生笑笑:“杜先生担待。陈掌柜的这就给内德先生留了面子,因为是洋人。要是你自己来,他一嗓子就把你轰出去。杜先生,你是不知道,陈掌柜的除了他丈人不敢骂,谁都敢骂。土匪都拿他没办法。青岛码头上的地痞厉害不?可就是不到这里来闹。这你知道。何大庚从自己的腿上往下割肉,他割一块,陈掌柜的吃一块,生吃!何大庚一看镇不住,关上门认了陈掌柜做大哥。你是来谈买卖,谈成了买卖是目的,别挑这些小事,别把大事耽误了。”

内德听得懂汉语,只是说得不好:“嗯,我知道,陈是个传奇人物。”

寿亭想喝水,可搪瓷缸子里没有水,他就过去对着水管子喝了一阵。他抹了一下嘴,大声喊老吴。

老吴闻声而至:“掌柜的。”

“你办两件事。”

“是!掌柜的,你说。”

“从柜上拿两块钱,记到我账上,给刚才那个贼羔子送去。我打了他,事后想想觉得忒重。还是个半大孩子,这事儿也难免。别让我吓得他跳了海。去,替我给他赔个不是,韭寿亭错了,给你赔不是。”

“好,好,我这就去办。陈掌柜的,你这是打一巴掌给个枣吃。”

“你说什么?”寿亭的眼又瞪起来,“打一巴掌给个枣吃?我打他,是因为他错了;给他两块钱,是因为我错了。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是是是是是……”

“第二件,买机器的那个单子在你那里,你抄一张,再给查西汀洋行的英国人送去。咱要货比三家,让他们这些狼羔子争肉。最后肉是咱的,给他们的全是骨头。”

“这事儿对,就得让他们争。我把内德先生叫进来吧?”

“叫进来吧,好好的,生了一顿闲气。”

“陈掌柜的……”吴先生支吾,他见寿亭又把眼瞪起来了就赶紧说,“人家是来谈买卖的,别对人家横鼻子竖眼的。”

“老吴,我这气刚消了,你别再激我的火。我不管什么德国人还是他娘的日本人,他们是拱着来和咱做买卖,是想挣咱的钱。你记着,老吴,我在周村,你在张店,咱俩都能吃得上饭。咱之所以跑到青岛来挣钱,就是为了有了钱高声说话。有钱就是祖宗,就是他们的祖宗!”

老吴连连说是,倒着退了出去。

这时,登标满脸喜气地跑进来:“掌柜的,你家大嫂来了。还有个伙计,叫柱子,也带着媳妇。”

寿亭一惊:“在哪?”

“楼下吴先生那里。”

寿亭刚想去,接着想起了一件事:“登标,那个叫柱子的不是伙计,是我兄弟。你先下去陪着,说我正和洋人谈买卖。先公后私,我谈完了买卖就下去。”

登标点着头:“掌柜的,东家也回来了,正在下面陪着大嫂说话呢。东家让我告诉你一声,晚上他请客,不让你在厨房里吃饭。”

寿亭想了想:“不用,你让伙房蒸馍馍,炖鱼,大伙一块吃,都高兴高兴。去馆子花钱太多。告诉东家,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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