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_大染坊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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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 / 2)

东俊大宅正堂,带罩的电灯吊在八仙桌上方,东初东俊分坐两侧。东俊面色温和,平静自然。东初却有些焦急:“大哥,你说陈六子下午就能回电报,可都这时候了,也没回。我回家之后,又打电话问了厂里,电报还是没来。大哥,我看这事不能总抻着,别抻出别的事儿来。”

东俊给弟弟倒茶:“三弟,陈六子好弄险,咱再抻他一晚上,要是明天晌午他还不来电报,咱就认了。咱要一万件,剩下的那一万就按他说的,先存在咱的仓库里。”

东初站起来:“不行,大哥,这事你玩得有点儿过了,不能这么个抻法儿。陈六子不是等闲之辈,咱总这样抻着,非出麻烦不可。大哥,这事儿我不能听你的,我这就去电报局给他发电报。放了这个机会太可惜。”

东俊过来摁下他:“东初,我知道这抵制日货长不了,但眼下正在风头上,陈六子再能,也找不到买主。你就听哥的吧。他就是降下一块钱来,一万件就是一万块。这买卖的额大,咱不能不算呀!三弟,现在咱三元染厂确实是大厂,山东省除了苗哥,大概没人比得上。可是,你别忘了,咱当初开始干的时候多么难!你在北京上大学不知道,我带着伙计们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一块钱一块钱地攒。三弟,咱和陈六子不一样。他是从染坊到染厂,咱家是从种地到开染厂。陈六子虽然是要饭的出身,但是他看一万块钱很小,咱就把一万块钱看得很大。为什么?咱得想想,种地的多少辈子挣一万块呀!”说着用指关节敲敲桌子,“别的不说,就说咱老家博山,一万块钱差不多能买一千亩地。三弟,整个博山一共才有多少亩地呀!三弟,你应当常想着这些,想着咱的出身。当然一万块对咱来说,现在也不算什么事儿了,但是赚一万,就比赔一万强,这一反一正就是两万。关键是,不能他陈六子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他又不是税务局,不能还价儿。听我的,三弟,抻着他,保证没错儿。我就不信他不降价。”

东初无奈地一甩手:“大哥,咱要是总想着种地,这买卖就别干了。你总想和陈六子见个高低,这实在没必要。大哥,陈六子是很刁,可是对咱,还算说得过去。上回青岛刮大风,轮船靠不上岸,咱给人家的硫化青那么贵,人家直说咱帮了忙,根本没提价钱的事。大哥,陈六子傻呀?他当初要说借咱四十桶硫化青咱能不借?可是人家没那样干。后来我问了家驹,其实咱那硫化青运到青岛的时候,大风早停了,船也卸下来了,咱那硫化青根本没有救了急。可是人家根本没提这事,如数给了钱。大哥,人家不欠咱的,是咱欠人家的。你觉得陈六子找不到买主,我看未必。他从十五岁就当掌柜的,走一步看三步。咱就说个最笨的办法,他把那两万件布装上火车,沿着胶济线一路向西卖,这一路多少染坊?多少布铺?就那个价钱,甚至到不了潍县就能卖干净了。大哥,抓紧定下这事吧,我也好去发电报,这时候电报局还关不了门。”

东俊认为有道理:“沿着胶济路卖,这样的办法他能想出来。可我觉得他不能那样干,他没有那么笨。这样吧,明天,就到明天中午。三弟——”他按下东初,“做买卖和做人一样,要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处变不惊才是本事。陈六子就是不和咱做了,他也会打个电报来,这一点你放心。”东初又想发言,东俊按下他,“这船布他之所以想和咱做,另一个用意就是把他那一万件布放在咱仓库里。这就是他将来在济南开染厂的压仓布。我之所以敢抻着他,倚仗的就是这一点。我想了一晚上了,他没不降价的道理。”

东初无奈地站起来,要走:“大哥,该说的我都说了,但我把话放在这里,咱就等着后悔吧!”说罢,头也没回就出去了。

东俊的太太一直在屋里听着,听见东初走了,这才从里屋出来:“他爹,他三叔毕竟上过大学,看得远,他说的那些话也挺有理的。”说着过来给丈夫添茶。

东俊冷冷地哼了一声:“书生之见,不足为用。”

太太把茶壶放下,坐在刚才东初那把椅子上:“买卖上的事,我不懂。可你得说说他三叔,他三婶子穿着制服裤,包着腚,那不是个样儿——街上没有看别人的了!”

东俊自嘲地笑笑:“读了几本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不在家里好好呆着,还去什么妇女建国会。今天下午她到厂里,让我捐点钱,说是救济难民,我根本就没抬眼看她。”

“你给她了吗?”

“差点让我骂出去。给她个屁!”

太太拔下簪子来,拢拢头发重新插上,小心地对丈夫说:“他爹,我说个事你可别着急。”

东俊一斜眼:“什么事?”

“她三婶子买了辆自行车,让我给你说说,她想骑着车子去上班。”

东俊忽地站起来,怒目而视:“你怎么管的家?嗯?”

“我……”太太后撤,进入防御状态。

“你什么?”他指着太太,“你这就去北院,把她给我叫来,让她把那车子也推来!伤风败俗!都是老三惯的她。快去!”

太太满面惧色,赶紧站起来说:“我去,我去。”

“把老三一块儿叫回来。这是什么家风!”

东俊本来就心烦,一听自行车的事,气得脸都黄了,一摔门去了书房。

早上,老孔拉着寿亭在厂门停下。寿亭边和门房打着招呼,边往厂里走。这时候,他看见白金彪在仓库外边墙上弄电线,就大喊:“白金彪,你干什么?”

金彪听见喊,赶快放下电线从梯子上下来,快速跑过来:“掌柜的。”

“你这是干什么?”

“掌柜的,好几天了,我就看见这电线上冒火花。昨天后半夜下雨,我就走出来看看,吓了我一跳,整条线全漏电,咝咝地冒火星子。虽说是在仓库外头,可是我怕这旧线的包皮带着火掉下来,烧了仓库,就把线掐断了。这不,我想换上条新线。嘿嘿!”

寿亭盯着他看,金彪有点慌:“掌柜的,我干得不对?”

寿亭没说什么,叹了口气:“你去账房领十块钱。”

“为什么?”

“夜里下雨,还惦记着线路,这就该奖。”说着走了。

金彪想说不要,又不敢撵上去说,站在那里表情很乱。

寿亭走进办公室,吴先生跟着进来。老吴想问昨天谈判的结果,还没等他说话,寿亭就说:“你等一会儿下去,把姓施的那个电工辞了。”

老吴问:“为什么?”

“仓库墙上的电线都脱了皮,他也看不见,要这样的电工没用。你想着,奖给白金彪十块钱。夜里下雨,还想着起来查电线,这样的伙计就该奖。”

老吴答应着:“好好,这样的伙计是该奖。”接着提醒道,“掌柜的,那姓施的可是市长的亲戚,咱要是辞了他……”

寿亭的眼瞪起来:“什么?市长的亲戚?就是韩复榘他姐夫也得辞!照我说的办!”

老吴一看事不好,赶快答应,随之递上热茶,赔着笑问:“掌柜的,和滕井谈得怎么样?”

寿亭脱下外面的夹袄往椅子上一摔:“嗨,还是他娘的没修炼到家!”

老吴担心起来:“没谈成?”

寿亭放下茶碗:“那倒不是。滕井一见我,就装可怜相,我事后想了想,他那一套肯定是事先想好的。又是哭,又是鞠躬,把我弄得心软了。他说了三十五块,我也没再还价。唉!这功夫不是一天练出来的,还是欠着火候呀!滕井走了之后,我抽了自己仨嘴巴。你看看这手印子。”他指着自己脸上的痕迹说。

老吴笑了:“掌柜的,行了,三十五,这是拾的呀!我给你弄个热手巾捂捂?”

“不用。留着这手印子,让我多记几天。我本来想好了,最多给他三十。唉!在那个情势下,实在张不开嘴了。滕井比我大十来岁,尽管咱看着日本人不顺眼,可也是十几年的朋友了。我这人就是他娘的贱,不能看见别人掉泪。”

吴先生说:“掌柜的,行了,三十五块钱,就是没有赵东俊,咱自己也能吃得下。这回可发大财了!”

“钱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嗯,这钱不能一次给他。这好几十万不是小钱,咱要是一下子给了滕井,他会觉得咱早有准备,是设下套子等着他。你见了他的时候要使劲说难,哭穷,说四处里给他淘换钱。这不,费了那么大的劲,才凑了一半,另一半两天之后才能凑齐。这还不行,你还得埋怨我办错了事,不直说也得绕着弯儿地让他感觉出来。去了之后,给他来个哭丧的脸,一脸的不高兴。要是说起话来,你再表现出爱国,拐着弯地埋怨我,得让他觉得咱挺为难。老吴,这买卖人要是把东西卖便宜了,那和吃了屎差不多。咱不能让他在这上头记恨咱。”

老吴说:“掌柜的,这事我怕弄不匀和。别弄过了火,再让他看出来。”

寿亭说:“没你这么笨的!这样,把本票往他跟前一扔,然后撅着嘴不说话。他给你倒水鞠躬,你就带搭不理的。总而言之,一句话,你丈母娘刚咽了气儿,不表示吧,怕亲戚们说你;表示过了火吧,又怕外人笑话。就这样——”寿亭拉下脸来,学丈母娘去世后的表情。

老吴说:“我试着办吧,只要不笑就行了,我觉得也差不多。去年丈母娘刚死,那表情我还能想起来。你看是这样吧?”老吴表演着,二人大笑起来。

寿亭一拍老吴的肩:“好,就这样。哈……”

老吴收住笑:“掌柜的,可是济南三元染厂还没回电报,咱是……”

“没回电报就对了。你这就去给赵东俊打电报。原先咱给他说的两万件,这回告诉他还有一万五千件,就说孙明祖已经提走了五千件。记着,电报上那话一定不能客气,最好骂他两句。就以我的口气吧,这样写:‘不仁不义,胡猜乱忌,乱看“三国”,四处用计,不是东西,六弟生气。’哈哈……”

老吴笑着从衣襟上掏出钢笔:“我得记下这几句来,我听着还行。说完了正事之后,我把这几句弄到后头。”

老吴写着,寿亭继续批示:“咱原先报价五十五,这回报价五十六,给他长一块钱,先把你那一百亩地挣出来。哈哈……”

吴先生没笑,抬着头不解地问:“掌柜的,咱报五十五人家都不回信儿,再加一块,不是更不回信吗?”

寿亭哈哈大笑:“老吴,我把话放到这里,到不了中午,准回电报。你告诉他,让他带着银行的本票来。把咱那五千件也放到他仓里,这就是咱的压仓保本布。听我的,一点错没有。”

吴先生连连点头。

“你发完了电报,直接去找滕井,告诉他,让他用火车把布运到济南西货场,运费让他付。尽快装车。”

“不等赵东俊回信?”

“不用等。老吴,这赵东俊、赵东初都是最精明的买卖人,他们知道我爱弄险,所以抻我,等着我把价钱降下来。至于降多少钱他可能不在乎,他是想让我知道,他能识破我的计。也就是敲山震虎地告诉我,以后和他打交道,最好放老实点儿。这是他的根本用意。可是,这五十五的价钱也太馋人了,他们一看别人要走了五千件,心里准慌,一看又长了一块钱,更慌。这些我早就料到了,所以第一次发电报,我就故意给他多说了五千件。不用等了,装车发货。你就等着回家买地吧,这是三元染厂送给你的。哈哈……”

赵东俊正在办公室里看账,东初进来了:“哥,你总把别人往坏处想,六哥来电报了。那布被孙明祖买走了五千件,行市也长了一块钱。六哥在电报上骂咱不是东西。你看看吧!”说着把电报摔到东俊的桌子上,气得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喘粗气。

东俊忽地站起来:“有这事?”他拿过电报来看,然后自己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嘿,这事儿怨我!”

东初把刚点着的烟摁在烟缸里,抬手拉着哥哥坐下:“什么也别说了,快说咱们怎么办吧!”

“怨我怨我全怨我!全怨我!这回是得罪陈六子了。”

东初又拿过电报:“别说这么多了,说什么也没用了,快说怎么办吧!”

东俊慌了:“就按电报上说的办,打发人腾仓库,办款,就按五十六办款。你发完了电报立刻去青岛,再打发人去玉记买上十个扒鸡。青岛没有藕,也给他带上一些。见了你六哥就说电报收晚了,你还把电报局骂了一顿。”

东初不等他说完,就朝外走。东俊又叫他回来。

“什么事儿,大哥?”

东俊想了想:“我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呢!孙明祖的元亨染厂也不小,怎么只要走了五千件?他怎么着也得和陈六子平分,要一万呀!”

东初停在那里,把电报往回一送:“再等等?咱再抻抻他?”

东俊双手齐摆:“不不不!可不能再抻了,再等可就真黄了。快去办吧!”

东初什么也没说,出得门来,低低地自语道:“自作聪明!”

东俊点上支烟,慢慢地坐回椅子上,自言自语地说:“不能呀,难道我猜错了?”他忽地站起来,想了想,又坐下了,大声喊,“老周!”

茶坊老周进来:“大掌柜的,有事?”

东俊在那里愣神,自言自语地说:“呃,我看人不会错呀,难道这一回真的……”

老周一看掌柜的如此神态,倒退着往外走。

东俊看着老周带上门,木呆呆的。门一响,他这才醒过神来:“老周,回来!”

老周又进来了:“大掌柜的。”

东俊叹了口气,最后放弃了用计:“唉!你让账房赵光顺赵先生骑上洋车子,快去五陵源,捡着最好的茉莉大方买上二斤。再去桂香村,泰康也行,买上四盒子好点心。三掌柜的要去青岛,让他带给陈掌柜的。”

老周出去了,东俊在屋里来回走动,自言自语道:“难道陈六子能有这么高?敢长上一块钱?唉!”他死心塌地地坐下了,回过身,看着墙上的大字横幅“宁神”。

东初家,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家里只剩了兰芝,她坐在那里写日记。“昨晚,大哥把我叫了过去,训斥一顿。老式家庭,实在没有办法。我感到窒息,但是我要抗争。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女性,要有独立的人格,要追求灵魂的解放。我不是哪个人的玩物,我不是娜拉,我要抗争!不让我骑自行车,不让我抹口红,从这些细节上,就能看出中国多么落后,多么没有希望……”她奋笔疾书。

院子里,洋车夫老王正在保养那自行车,摇得轮子飞转,还往上面滴油。王妈过来说:“不用上油,又不让太太骑出去……”

她的话还没说完,兰芝高大的身躯出现在北屋的高台上:“不让骑出去还不能在家里骑?老王,去把大门关上。”

老王放下油壶,应着跑出去。

兰芝继续指示:“王妈,把那些花盆子往旁边搬搬,我在院子里骑一圈。”

王妈应着,就去收拾。兰芝此时是运动员的打扮,制服裤,白色力士鞋,戴着白手套。

老王关大门回来了,说:“太太,你就围着中间的这些树骑就行,你可慢着点儿!”

兰芝笑笑:“我经常夜里两三点钟出去骑。……这你还不知道吧?我现在骑得很熟了。”

老王笑笑:“我知道,哪回大门一响,我就醒了。我也见太太骑过。嘿嘿。”

王妈拍打着手上的土,过来复命:“太太,好了。骑吧,也让我见识见识。老王说你骑得挺好,我还没见过呢!”

兰芝受到鼓励,开始表演,骑着车子在院里转开了。越骑越快,越骑越高兴。她一转回来,老王两口子就拍手,她在车上倒着链子,觉得自己挺帅。老王害怕,提示道:“太太,这院子还是小,还得慢着点儿。”

“没事儿!”兰芝说着又骑了过去。

王妈对丈夫说:“太太骑得真好,人也新式。我看着比哈德门烟卷那画上的人都好看。”

老王应着:“是骑得不孬。”

王妈说:“什么事儿,都是兴男人不兴女人。咱先生开汽车大掌柜的都不管,可咱太太骑个自行车,他倒是不依。我是看着不公道。”

他俩的交谈及赞颂,兰芝都能听得到,又骑过来后说:“不公道的事儿多着呢!不光这。”说着又骑过去。

老王怕出事,就喊:“太太,就这样吧,骑两圈过过瘾就行了!”

兰芝正在兴头上,只是笑,没回答。这时,北屋里的电话响了,她一分神,车子扎进树丛。王氏夫妇忙救驾,兰芝的腿磕了一下,疼得直咧嘴。她指着北屋说:“快,快去接电话!”

王妈飞奔北屋,老王想用手搀,又觉得不妥,就低下膀子让太太扶着,兰芝忍痛站起。

老王害怕:“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先生回来俺俩怎么说?”

兰芝咧着嘴:“没事儿,就说我自己碰的。哎哟,这么疼呀!”

王妈奔出来:“太太,先生让你接电话。”

王妈过来架着,兰芝一蹦一跳地向北屋走。费了好大的劲,才来到屋里,咧着嘴装欢乐:“有事吗,东初?去青岛呀!好,我知道了。你还回来拿点衣服吗?噢,马上回来呀,好,好,我这就给你准备。好好,我知道。”说着把电话放下了。

王妈慌着问:“这可怎么办?”

兰芝笑笑:“没事儿,先生知道了也不要紧。你俩出去可不能说呀!老王你出去,我好看看摔破哪里了。”

老王忙出来,王妈拿红药水,兰芝解裤腰:“真疼呀!我得把这笔账记到封建主义上面。”

下一篇日记有了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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