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_大染坊 - 海棠小屋
首页

搜索 繁体

第十七章(1 / 2)

早晨,济南城里大街上人来人往。这是济南最繁华的商业街,店铺林立。德隆布铺刚开门,一个伙计在往地上撩水,另一个站在柜台前望着门口。掌柜的在后堂。

寿亭推门而入,他一身布衣布裤,平民打扮,开始走访市场。

伙计见他进来,就凑过来问:“掌柜的,要点什么?”

寿亭抬手打个招呼笑笑:“我随便看看。”他沿着柜台走,每种布都看。他拿过蓝布的一角用手捻,眼看着上方,专门用手体会。然后再看,继而借着门口的光亮看。伙计觉得这人很内行,候在那里不敢发问。

寿亭上下打量伙计的身板:“行,小伙子,挺精神!这布什么牌子?”

伙计忙笑着说:“名士青。”

“噢——”寿亭点点头,“多少钱一件?”

伙计笑了:“先生,我们这里论尺卖,买成件的你得去染厂。”

“噢,噢。对不住,对不住。”他又往里走。

这边摆的全是花布,有七八个品种。他拿起花布来问:“这是什么牌子?”

“虞美人,上海染厂的。这布卖得最快,颜色也鲜活。”

寿亭把花布抖开一些,冲着门口的光亮把布扽平,从背后一点一点地找着看,边看边摇头:“这布怎么这样?多少钱一尺?”

“一毛四。便宜!”

“便宜是便宜,可也太绡了!”他又拿过另一种花布,先是用手捻,捻时不住点点头,“伙计,这是什么牌子?”

“貂婵,天津开埠印染厂的。这布倒是结实,印工也说得过去,可是一般老百姓都不买它,卖得不算太快。”

“为什么?”寿亭看着伙计,手指捻着布。

“这布好是好,可价钱贵。现在老百姓都很穷,买东西还是认便宜货。它顶不住虞美人,还是买虞美人的多。”

“多少钱一尺?”

“一毛八。”

布铺掌柜的听见了寿亭问话,出来看个究竟。他摘下花镜,认出了寿亭,赶紧迎上来。

“我道是谁呢,问这问那的,原来是陈掌柜的。这是出来看看行市?”

寿亭与他寒暄:“买卖还行?”

掌柜的说:“现在哪有行不行的,将就着吧!”

寿亭点头,问:“你觉得这虞美人怎么样?”

掌柜的说:“花布就是这牌子卖得好。好是好,可是这布太薄,我觉得纱支不够,太绡。老百姓买了去顶多穿一夏天,第二年拿出来一看,别处都没事,只是印的那些花烂了,全是窟窿。陈掌柜的,你是内行,这是怎么回事?”

寿亭拿着布笑了笑:“一是纱支不够,撑不住印刷铜版来回挤。”说时把两个拳头对顶在一起挤揉,“印薄布,颜色就得稀。现在印布的这些颜料,本身就是酸性的,最方便省钱的稀释办法就是硫酸兑水。这布本来就薄,印刷铜版再一挤,再加上点儿酸一拿,第二年也就真酥了。便宜是便宜了,可这真坑人哪!”寿亭摇头叹气。

布铺老板跟着寿亭向前走动。寿亭又说:“其实稀释颜色不一定非要用硫酸,草酸也一样,但是草酸贵,进口的更贵。可这话又说回来,现在能印花布的厂子少,就那么两三家。老百姓一年穿烂了,第二年还得买它的。如果这布太结实了,第二年它也就没有买卖了。我自己就是干染厂的,也是盼着衣裳早烂。要是一件衣裳穿好几年,那工厂怎么干?可也得不离十呀,怎么能这么个干法!”

掌柜的大彻大悟,不住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寿亭又说:“给我来两丈,我带回去看看。”

伙计在撕布,寿亭又问:“开埠染厂的布为什么卖不动?”

掌柜的说:“东西是好东西。现在这人买东西,还是图便宜。今年春天我去天津进了二十匹,唉,压到手里了。这天也冷了,就只能等着明年了。”

寿亭又问:“你在天津看见有卖虞美人的吗?”

掌柜的说:“有,也是卖得挺好,就在开埠染厂的眼皮底下。那开埠染厂眼睁睁地看着,干着急。现在这人不认实在,你那布再好,只要价钱高,他就不买。陈掌柜的,没法儿。这好东西,就是这样生生让孬东西顶死的。现在就这样。”

寿亭拿着布出来,然后过了马路,进了另一家布铺。

十点多钟,一辆奔驰牌的木壳汽车开进厂来,在寿亭办公室楼下停住。这车是柿子黄色,加力筋及主要框板是巧克力色。东初从车上下来,跳跃着上了楼。

寿亭站在印花机旁边,手拿着花布与几个技工商量事。那印花机停着,寿亭拿着印废了的花布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他娘的,这是有点儿邪。”吴先生进了车间,他来到寿亭跟前:

“掌柜的,三掌柜的来了。”

寿亭没转身:“你让他到这里来,我正有事问他。”

一个三十多岁的技工问:“掌柜的,再试一遍吧?”

寿亭看着他:“我看先停停吧,这一开机就是二百米,刘师傅,这太疼人了!金彪,把印废的这些量一下,看看有多少,给工人们分了吧!”

金彪应着:“掌柜的,这要是全分可能不够。”

寿亭嫌他笨:“说你傻吧,当着这么多人;说你精吧,你还傻得没谱儿。先分给那些孩子多的。吃饭的人多,挣钱的人少,这样的人家先分。撑不着饿不着的后分。工长把头各槽的主机不分。这点小事都弄不明白!”

金彪挠着头傻笑着带人去了。

寿亭又问那技工:“刘师傅,你以前是怎么印的?”

刘师傅有点难为情:“陈掌柜的,过去我在南京那厂里,是用的单色机,是一遍一遍地印。可咱这里是新式的三色机,好几种颜色一次印出来。这种机器我没开过,所以——”

寿亭抬手打断他:“那德国人来教了这么久,我看着印得挺好呀!怎么人家一走你又不会了呢?”

刘师傅说:“我实际上并没学会,只是觉得差不多了。我看陈掌柜的急着开工,就说学会了。再加上那德国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所以——”

寿亭摆摆手:“那德国人说一句,卢先生翻译一句,我看你都听懂了,这下好,一堆废铁。你也别着急了,快擦擦头上的汗,到一边抽烟去吧。能从南京来投奔,这本身就是信得过我陈寿亭。不用担心,咱慢慢地来。实在不行,我就把德国人从上海叫回来,再教一遍。远离着布,到车间门口去抽支烟歇歇吧。”

刘师傅满面羞愧地走开了。他身后一个小伙计拿着洋火准备划。东初夹着公文包走过来。寿亭用两个指头捏住他袖口:“老三,我正要去找你。你说,染厂的布那么薄,可那花印得那么踏实,他是怎么印的?”

东初不以为然地说:“这很简单,调高底簧。等会儿让我厂里的那两个老毛子过来,调一下就行。”

寿亭笑了笑:“昨天你哥就把那俩人派来了,底簧是高了,花也印实了,可布差不多挤断了。不行,我得去上海,就让染厂拿这二成份子。”他拉着东初就往他办公室走,又回身喊道,“你们把机器刷出来。金彪,断了电。你们全去染布车间,没有我的话不能再试了。顺子,给刘师傅冲上壶茶。”

顺子闻声直奔暖壶,然后又跑回来:“刘师傅,你是喝茉莉还是喝珠兰?”

刘师傅臊得无颜以对:“你随便吧。”

寿亭的办公室很宽敞,写字台冲门摆放,右边有个小型会客区,一个中式红木圆茶几,四把西式小圈椅。寿亭和东初坐在那里喝茶,老吴的侄子吴文琪站在门外候旨。

“六哥,染厂的事,有些变化。”

“怎么着?”

“唉!”东初叹了口气,“这人哪,真是说变就变。林荣祥是我多年的同学,本来人很好,可现在买卖干大了,谁也不在他眼里。前几天我去上海,他晚上请客,除了我和他,一桌子全是外国人,逼得我说了一晚上英文。他故意震唬我。”

“咱不管那些,就说合伙的事。他就是把月亮上的人弄来,也和咱无关。”

“他现在与德国人英国人都弄得很熟,今年四月里又在静安寺附近开了一个厂。我把合伙的事给他说了,他说,要是让他出让技术,就得给他四成份子。这也忒狠了吧!”东初说时伸出了四个指头,“不过,他那印布技术,连德国人都说好。”东初看着寿亭脸上的变化。

寿亭没表态,拿过壶给东初添茶。他把壶往桌上一放,下了决心:“四成就四成,一共三年,还是咱拿大头。”

“六哥,”东初已十分为难,使了好几次劲,才说,“你让我怎么说呢?他现在改了,得五年。因为现在的花布市场差不多由他控制着,他谁都不怕。天津开埠印染厂那么大,布又结实印得又好,我看都快让他挤得撑不住了。”

寿亭说:“这两天,我也出去看了看,开埠染厂的布确实不错,就是价钱高。好东西卖不了好价钱,真也没办法。”寿亭站起来在屋里走动。他给东初递上红锡包烟,自己也把土烟点上。他猛地回过头来说:“五年就五年。他不是狠吗?咱也有狠的。只要他那技工一来,我一看就能明白个分。这回德国人来教印花,我听了你哥的,苗先生也说我,不让我总想着自己下手干,要放手让工人学。这倒好,一点儿没学会。这回姓林的那些技工来了,不仅我自己看着干,还得再弄上几个伶俐伙计从头到尾地跟着学。随后我把技术拿到你厂里。你厂里印的那布,也和花老虎儿似的,不能卖,砸牌子。老三,我还有闲钱,你回去给你哥说,咱合伙再买两条三十英尺的大印花机,一块儿干。他那四成份子大概也就剩下一成了。我平生就怕别人敬着我,就是不怕挤对。他挤咱?咱学会了还不一定谁挤谁呢!”

东初高兴地站起来:“还是六哥主意多。我哥准愿意。”

寿亭又说:“老三,咱得明白这样一个局势,染布快过时了,技术太简单。现在,乡下的几个土财主一凑合,就能开染厂。他那工人就是管顿饭,根本不给工钱,加上没日没夜地干,成本低,卖的价钱就低。咱现在已经顶不住了。东初,人只能活一回,要是落到后头再想撵,那就晚了。咱现在也是堂堂工业家,要是让这些土财主给挤死,我看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得了!老三,咱得弄点新玩意儿,一股劲地向前冲。要是再染下去,这路越走越窄。咱的厂太大,窄路上跑不开咱这样的车。”

东初很认同:“是呀,得往前发展。还是你那句话,咱得弄点别人干不了的。”

寿亭摁灭烟:“说一千,道一万,还得向前干。你联络姓林的,我尽快去上海。我是越想越坐不住。你这就给姓林的去电报,我去上海会会他,看看是个什么人物。”

东初有点犹豫:“发电报可以。可是,六哥,你脾气这么急,姓林的又特别傲,我怕你谈砸了。我看,你还是让老吴去吧。要不让家驹请两天假,让他也陪着。”

寿亭一摆手:“不用不用都不用!没事,老三,我能忍。咱迁就的是人家的本事,不是他这个人。咱干大了,咱比他还傲。要是高了兴,咱还不理他呢!没事,我忍着。你去办。”

东初乐起来:“六哥,这行吗?”

寿亭把东初的包塞到他怀里:“当初我在通和染坊,跟着那刘师傅学徒,那小子不仅傲,还坏。我一阵子把他的毛儿给捋顺了,学了个差不多之后,我亲自去辞了他。姓林的上过大学,知书达理通人情,我一躬到地,他还能骑在我头上拉屎?别在这儿说废话,打电报去!”说着把东初轰出来。

东初走后,寿亭在办公室里来回转,眉头紧锁着,烟抽得也很凶。这时,老吴进来了,说:“掌柜的,那訾文海来了,在楼下。”

寿亭很意外,刚扬手想往外轰,但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自己来的吗?”“是,掌柜的。”“这个老贼羔子想开染厂。好,开吧。让他上来。我看看他到底有些什么营生。”

訾文海身穿黑色中山服,挂着怀表,拄着文明棍,由于偏胖,走起路来两脚有点向外撇。一听寿亭让他上去,嘴角露出笑意。

寿亭站在楼梯口的平台上等他,訾文海紧走几步,上来就拉住寿亭的手:“陈掌柜的,你好啊?”头歪向一边,动作既优雅,又很得体,口气里透着亲切。

寿亭笑笑:“訾律师,光看你这打扮儿,就知道是个人物。我看着,你比国民政府的那几块洋姜都强。”

訾文海笑起来:“玩笑,玩笑!”

二人进了屋,老吴的侄子吴文琪送来新茶,给二人倒上,然后退至门外,听候召唤。

寿亭给他递烟,訾文海一躬身,用手一挡:“我无此雅好。”

寿亭点上土烟,捏着下巴看着他:“訾律师,这三宝殿上无

闲人,有什么话,咱直接说。你不了解我,咱一点弯子不用绕。”

訾文海用文明棍支着身子,先看着圆桌面,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陈掌柜的,这样吧,以后你叫我文海,我就叫你寿亭。可以吗?”

寿亭笑笑:“完全可以。你叫六子也行。”

“不敢,不敢,我没有资格。只有苗瀚东先生那样的工业家,才配叫陈掌柜的别名。寿亭,我是有件事情向你请教。”

寿亭笑眯眯地盯着他:“想开个染厂?”

訾文海叹口气:“唉!文海当年只身东瀛,寻求法律治国护民之道。学成归来之后,不避荆棘,为民谠言,伸张正义为主,得以衣食为次。这些年来,四处奔走,身心疲倦,为山东的老百姓争回了不少公道。打官司当然得用钱,因为我也要吃饭。可往往官司胜了,却嫌我收费高,于是恶言相加,把我说成是刮地皮的。我听了之后相当伤心,深悔当初不识时务,误入此行。我已早过知天命之年,得此评价,既是灰心丧气,也是无可奈何。我与寿亭老弟素昧平生,并不认识。你也刚来济南,并不了解我。但是只看那天你对我的态度,我就知道周围的人对你说了些什么。寿亭老弟,唉,实在没有办法,好人难做呀!”说着用文明棍杵了几下地,表情也十分沮丧。

寿亭跟着点头。

訾文海接着说:“这些年来,同乡中人,还有银行界的朋友,多次劝我投身实业。我也是受了苗瀚东先生和你,还有赵氏兄弟成功的启发,想来想去,感觉到还是实业较为可靠。我把布染好了,交给商家卖出去,不与老百姓直接打交道。我卖你买,我卖贵了你肯定不买,这你可不能再说我刮地皮了吧。所以,我就来找到老弟,问问这染厂是不是可以干?怎么干?寿亭,咱俩无冤无仇,外人之言,多有不实之词,还请老弟据实相告。”说着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寿亭。

在他说话期间,寿亭精力十分集中,一刻也没离开訾文海的脸。他摸过烟来对燃上,认真地说:“訾律师,你那公子和家驹东初都是同学,你是我的长辈。既然来问我,我就应当如实给你说。在山东省内,就我这个年纪的,包括赵东俊,也不敢说比我懂印染。訾律师想干这一行,我看行。谁都得穿衣裳,只要穿衣裳就得有颜色,只要有颜色就得有染厂,咱就有买卖。没颜色的衣裳是哭丧的孝袍子,不能算是衣裳。哈……”

訾文海也笑了:“寿亭老弟真是很风趣,我就愿和这样的人交朋友。老弟既然让我坦诚直说,那我也就没有必要绕弯子了。寿亭,你想过再合伙开一个工厂吗?比如咱俩合伙?”

寿亭没有立刻回答,他向烟缸里弹了下烟灰,慢慢地说:“訾律师,我想开很多很多的工厂,挣很多很多的钱,把苗瀚东也比下去。唉,訾律师也知道,我是要饭的出身,我现在这成色,应当说是暴发户,当辈子发了财,并没从祖上继承下什么来。你也看见了,我这新厂刚刚上道,所有的钱差不多都用进去了,现在已经没钱和别人合伙了。訾律师,我在济南,咱们就是朋友,你的能力是我不能比的。能和你这样的人合伙办工厂,只有赚钱,不会赔钱,我当然求之不得。如果我有钱的话,咱俩合起来,再加上訾律师这样的社会地位,用不了几年,山东省的同业就得俯首称臣。唉!”他说得很真诚,一脸的惋惜之相,还不住地抖手。

訾文海向上推了下眼镜:“寿亭老弟的财力我是知道的,这不是搪塞我吧?啊?哈……”

寿亭浅浅一笑:“訾律师,我做买卖就是想发财,我不管别人说什么,谁能给我带来财运,我就和谁合伙。搪塞?把钱往外搪?”

訾文海点点头:“既然你资金方面不凑手,能不能到我的厂里兼任经理?我给你百分之十的干股。”

寿亭乐了:“訾律师,这就没必要了。你再干染厂,肯定是买印花机,就是单色布,你也不会再染了,也要用单色版印上颜色。訾律师,这印花机是新玩意儿,我自己还没弄明白呢!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着急。你看——”说着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块废花布拿过来,“这就是我那新机器印的花布,这三个颜色根本不一样。这能卖吗?你请我这样的掌柜的有什么用呢?我是上一个时代的人物了。这一个时代的掌柜的,不仅要能干,还得有文化。我实际上已经过时了,也就是维持罢了。”

訾文海拿过去看了看,说:“至于是印还是染,我是一点也不懂。这样吧,寿亭老弟,到工厂办起来的时候,你常过去指点指点总可以吧?”

寿亭干脆地说:“没问题,随叫随到。但是,你既然买印花机,德国货也好,日本货也好,他都来人教,教不会不走。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合算一下成本价钱之类的,就是帮忙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訾文海很高兴:“寿亭,你是内行,能有你帮着我,我就放心多了。我说,寿亭,这印花机是德国的好,还是日本的好?”

寿亭笑笑:“日本货便宜点,但和德国机器比起来,这样说吧,日本货就是个小草驴,德国货是大骡子,虽然都能拉车,可那小草驴驾不了辕。从长远处打算,还是买德国机器好。”

訾文海深有感触:“有道理,有道理。日本毕竟是后起的工业国,水平比德国低,是正常的。这样,寿亭,我回去了。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给我一个时间,让我请你吃一次饭。”

寿亭站起来和他握手:“你也别请我,我也别请你,咱俩出去吃饭——”寿亭把眼向别处瞅,“人家一看,这陈六子来了才几天,怎么先摊上官司了?”

二人执手大笑起来。

訾文海的洋车夫见他下来,忙掸了一下坐位。訾文海扳着腿上了洋车,车夫在一旁扶着。他从上车的那一刻起,就不住地向寿亭摆手,快出厂了还扬起文明棍向寿亭打招呼。寿亭笑着,客气地相送。

老吴也陪着出来送客,他见訾文海出了厂门,问:“他来找咱干什么?”

寿亭笑笑:“他想开个染厂。”

老吴表情有些紧张:“这一行里要是进来这样的人,咱还能肃静了?”

寿亭淡淡一笑:“我说老吴,这人哪,是生有处,死有地。想找死呀,你怎么也拦不住他,不如由着他去。你留神看着报纸,一发现他厂里招工人,马上告诉我。”

夜明妃叙情馆里,佣人们忙着里外地收拾,准备迎接寿亭。楼下,远宜十分高兴,哼哼着歌插花。

姨母过来说:“远宜,你六哥顶多在这里坐俩钟头,那晚上还见客吗?”

远宜没抬头:“不见,晚上我请六哥吃饭。”

姨母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

远宜问旁边的佣人:“你们知道哪里有卖土烟的吗?我六哥专抽土烟。”那口气就像抽土烟是一件特殊技能。

佣人说:“知道,出了咱街口,往东一走就是土烟店。”

姨母接过来说:“你六哥抽的那土烟不是一般的土烟,那是好烟叶专门找人卷的。那天他在楼下一个劲地抽,弄得满屋是烟,可一点不呛。你六哥那做派也真够受的!那天我就没明白过来是你恩人,要是明白过来,我就羞得他出不了这个门儿。”

远宜不理姨母的抱怨,对佣人说:“去,去土烟店问问,也让他用最好的烟叶卷一点,不管多少钱,把烟弄回来就行。”

姨母剜她一眼,走开了。

佣人看了看姨母,很是迟疑,远宜说:“去呀!”

佣人再看看姨母,这才解下了腰间的围裙。

东初发电报回来了。寿亭让他坐下:“还是汽车快!办好啦?”

东初说:“办好啦,只是没给他说日子,光说近期。”

“嗯,我安排一下厂里的事就走。哟,我刚才一想,真还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呢!”

东初说:“没事。到咱定下来之后,我再通知他。六哥,还有一档子事,你得给我个明白话儿。白志生这两天一直盯着要请客,这些王八蛋挺坏,我看还是见一面吧。”

寿亭哼了一声:“不见,让他慢慢琢磨去吧!”

“六哥,这小子把我厂里的钱也送回来了,还说今后永不再来打扰咱们。这都多亏人家沈小姐,给咱请了那么多有势力的人。”

寿亭一抬眼:“东初,他是不敢收咱的钱了,可是其他买卖铺户还得受他那一下子。你说说,这是他娘的什么世道!什么玩意儿!老实人根本没法活。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非逼着你和他玩儿命。还他娘的青洪帮,哼,算这些王八蛋识相。”

东初叹了口气:“咱管不了那么多,没办法。我当初上大学,整天是什么实业救国呀,教育救国呀。六哥,你说,咱现在也算是办了实业,救谁?咱谁也救不了。六哥,图个肃静吧!”

寿亭一摆手:“你给我把那帮子地痞回了,我是不见。下午我去见沈远宜,也算当面谢谢人家。”

东初一听沈远宜,立刻来了精神:“六哥,沈小姐对你可不一般呀!”

寿亭自嘲地笑了笑:“你这话说得不讲究。漂亮女人谁都喜欢,谁都愿意多看几眼。但是她和我,没有那些男男女女的事儿。我也说不明白,我觉得是另一路子事儿。那天我喝醉了,她用汽车送我回家,你六嫂也见了,你也在呀。你六嫂也说她不像风尘中人,看不出一点歪的来。”

热门小说推荐

最近入库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