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初点点头:“我大哥也这么说,他说沈小姐只是和你亲,好像没别的。六哥,那天你可把济南府给镇住了。多少达官贵人想请她出去,帮着应酬应酬,壮壮台面,不知要说多少好话,花钱那就更别提了。可那天,你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还用手在旁边扶着。那些人眼馋不说,还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个缘由。”
寿亭笑着问:“家驹怎么说?”
东初一拍大腿:“嘿,家驹说得更有意思,他说,六哥行好也能找对人,真是有两下子。六哥,沈小姐要是真成了咱亲妹子,我和家驹也就踏实了,什么也别想了。”
寿亭抬手打了一下东初的后脑勺:“你俩就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吧!”
东初端起茶来喝一口,表情严肃地说:“六哥,刚才我去发电报,顺便去高岛屋拿提货单,我看见一个人上楼。我怎么越看越觉得那个人像滕井呢!”
寿亭笑笑:“那高岛屋是日本人在山东的总部,来往的都是日本人。这日本人长得都差不多高,你看走眼了。不过,滕井那商社也在那里住着人。他娘的,他要是跑到济南来鼓捣事儿,我还得办他!”
东初说:“这日本人现在挺猖狂,只要不惹到咱头上,我看还是躲着点儿好。”
下午,夜明妃叙情馆楼上,远宜的椅子就在寿亭跟前,他俩坐得很近。她总是笑。他们已经聊了一会儿了。
寿亭要点烟,远宜像小孩子似的一把抢过火柴:“我点!”
寿亭听她的话,让她点上烟。寿亭吐出一口烟,说:“妹子,那天亏了你……”
远宜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能再说了。”
寿亭也没了那股粗劲,在她面前也只能听从:“好,好,妹子,不说不说。咱说点别的。”寿亭傻笑。过了一会儿问:“那军长有下落吗?”
远宜低下眼睑,点点头。
“你没去找他?”
远宜苦笑了下:“唉,六哥,不管叙情馆也好,窑子也好,都是青楼瓦肆一类,你那染缸里还出白布吗?”她向窗外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来,“六哥,咱不说这些吧,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寿亭很关心:“如今这人在哪?”
远宜苦涩地笑笑:“在南京。他当初是政府派到日本的军事留学生,他是学的野战。他自己没说过,我听他那些同僚说,地形越复杂,他的本事越大。后来他被张少帅请来,也就是报纸上说的那些‘留学生将军’,这在中国也是头一份儿。他的同学很多,东北失利后,上边儿把他调离了东北军,也就是现在的西北军。他现在在国防部军需处,据说是个肥差。”
“南京?我过两天就去上海,要么我在南京下车,找他一趟?”寿亭很关心。
她摇摇头:“有个作家写了一篇文章,是写我的,他看到了,立刻来了信,让我去南京找他。后来几乎是一天一封信,我也没答应。一切都过去了。”她苦笑着,独自摇头,“六哥,当年曾是海誓山盟,现在你让我怎么和他再见面?我真没有这样的勇气。”
寿亭也叹气:“都是小日本闹的。嗨,妹子,这好说。咱当初找不着他,不是急得跳了海嘛!咱这可是真情真意呀!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命都不要了,你还让我怎么着?”
远宜迷惘地摇摇头:“六哥,我要是跳海殉了情,他可能会一辈子念念不忘,可我现在苟活乱世,沦落风尘……”
寿亭忙进行纵深诠释:“咱活着不是为了等他嘛!什么他娘的风尘不风尘?不风尘,一个女人靠什么活着?没事儿,我去南京给他说。还地形越复杂,越有本事,抵不住日本鬼子就是没本事。我到了南京,把他弄到平整地上,先把他的本事弄没了。没害煞俺妹子,他还倒是有了理儿!”
远宜的情绪好了一点,她给寿亭倒上茶:“六哥,他过几天就到济南来,你陪我和他吃顿饭行吗?有你在旁边,我感觉踏
实。咱就算做亲兄妹吧!”她的口气里透出一些哀求。
寿亭摁灭烟,哈哈大笑,然后慢慢地把头伸过去,顶住了远宜的额头,像小孩子似的摇晃着拱。寿亭的声音很轻,却是极为真诚:“好,妹子,我就是你哥!”
远宜激动地流下泪来。她说:“我不光见了你亲,和六嫂也挺亲。那天见了六嫂,我当时就想送给六嫂一件首饰,可我怕六嫂嫌脏,也就没敢。六哥,选一天我和六嫂上趟街行吗?我要买件礼物送给六嫂。”
寿亭笑着说:“她在家里坐着喝茶,平白无故地得了个妹子,该她送礼给你。妹子,好好地留着你那钱,别乱花。我这几天忙忙活活的,沉不住气。等我从上海回来,咱得仔细说说。总在这种地方不是个长法儿。”
远宜意味深长地说:“是呀!”
寿亭脸上掠过一丝哀伤:“妹子,我看着你高高兴兴的,心里还好受点儿。一看见你叹气,我的心就揪着。唉!”
远宜突然换了口气,欢快地说:“六哥,六嫂都四十了,还那么漂亮,年轻的时候还不知道多美呢!”
寿亭笑笑:“要是不好看,我能娶她?我这是吹牛,我当初是个要饭的,要不是人家,我早冻死了。这人,是个缘。我谁都敢骂,就是不骂她。不是我怕她,是我张不开嘴。哈……”
这时,老吴噔噔地跑上来,姨母在后面跟着。寿亭很意外,忙站起来问:“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厂里出了什么事?”
远宜也跟着站起来。
老吴手里拿着一张纸:“滕井让人送来的,晚上他在高岛屋请你吃饭。”
远宜惊讶地问:“日本人?”
寿亭冷冷一笑:“是日本人。妹子,放心,我就冲着日本人毁了你的终身,也得再给滕井扒层皮。老吴,你先回去,告诉东初,让他准备汽车,晚上让他跟着我去。”
老吴下去了。
寿亭和远宜站在那里。远宜见寿亭的左胸上有个小线头,就用手捏下来扔掉,然后用手扫一下:“六哥,你可小心,日本人可狠呢!我恨死他们了!”
寿亭目光冷峻:“这里不是东三省。王八蛋,我举着钢叉正等他呢!”
高岛屋在十字路口的东南角上,三层的红砖楼,地基很高,门前有七八级台阶,出入的全是日本男女。
晚上,寿亭进了高岛屋,东初坐在车里等着。东初戴着鸭舌帽坐在司机座上。这时,一个日本醉汉东摇西晃地从里面出来,那些侍女站在台阶上和他招手。
醉汉来到汽车前试图滋事,东初从车上下来。东初身材高大,往车前一站,日本人抬头看了看,刚想用脚踢汽车,东初大叫一声:“八嘎!”
日本醉汉一惊,随之行礼。这时,从台阶上跑下一个中年日本男人,也向东初赔礼,扶着那醉汉向南走了。
东初自己也笑了。
楼上,寿亭与滕井对坐着。一个侍女身着和服偎在寿亭跟前,负责给他倒酒布菜,手里拿块手帕,准备给他擦嘴。几次要擦,都让寿亭挡住。桌上是几样小菜和两壶清酒。滕井很高兴,不住地对着寿亭笑。寿亭对滕井说:“我能搂她吗?”
滕井抿着嘴笑:“你想把她怎么样都可以。”
寿亭笑笑:“这是你们买来的吗?”
滕井笑着摇头:“不是,她们都是自愿来的,她们可以用任何方式为帝国献身。”
寿亭点头:“那我就让她献不成身。哈……”
侍女羞怯地低着头笑。
滕井也笑起来:“陈先生,一别日久,还是那么幽默。我在青岛很想你呀!我对三木说过多次,在中国人里,陈先生是很优秀的。只是陈先生太固执,不肯与我成为商业上的伙伴。这实在是可惜。来,咱们干一杯!”
二人一饮而尽,侍女接着给寿亭添酒。
寿亭说:“滕井哥,我就是不明白,你们和我打交道,一次一次地总是吃亏,为什么还想和我合办染厂呢?”
滕井摇摇头:“那是我们的立场不同。如果我们站到一起,那就会让别人吃亏。是这样吗,陈先生?”
寿亭点点头:“滕井先生,咱们也是多年的朋友了,咱们在一起合办染厂的事,就到此为止,不要再往下谈了。我知道你的条件很优惠,甚至我不出钱都可以。但是,这事不能办。因为我太精明,不会受你的支使。你要在济南开染厂,应当找一个外行,如果那样,一切都好办。”
滕井点头:“你的话很坦诚,我是想找一个外行。今天我把陈先生请来,一是想见见老朋友,再就是我很钦佩你的才智。你卖给我工厂的时候,我就没想到鸽子会认家,可是你想到了,结果留给了我一座空厂。这怨不得你,尽管商社的人都恨你,我却不恨。商业就是商业,事情明摆在那里,是我自己没有看到。”
寿亭抬手制止:“别,这事咱得说说。你要是天天白面馍馍炖肉,把工钱再提高点儿,那些工人还不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好嘛,接过工厂没两天,你那工头就用皮靴踢工人,又骂他们是猪,他能不跑吗?我这边已经把人招齐了,你这一闹,那些工人全来了济南,你知道这给我添了多少乱!来,咱俩碰一个,算你给我赔礼了!”
滕井用手点着寿亭:“不管是不是这样,我都佩服陈先生。”他一仰脖把酒喝下去,“陈先生,你如果不与我合作,我的染厂一旦开工,可能对你不利,这一点你想到了吗?”
寿亭把盅子往桌上一蹾:“不光你,哪家染厂开工都对我不利。”
滕井盯着寿亭:“我的身后是整个帝国,那种财力不是哪一个人能比的,这一点陈先生想过吗?”
寿亭浅浅一笑:“想过。可是我琢磨着,你那帝国不能把所有的钱都用在一个染厂上吧?它还得鼓捣硫磺造炸药呢!滕井哥,听我的,还是找个外行吧,这样的人听话。我很难对付,也很难管束。你呀,就土地爷掉到井里——”
滕井问:“这是什么意思?”
寿亭笑道:“就别捞(劳)这个神了。”
二人大笑起来。
这时,坐在车里的东初,看见来了两辆洋车。车到跟前,原来是訾文海父子从车上下来了。东初赶紧拉低帽檐。
訾氏父子让车夫把车停到远处去。他怕别人看见他来了高岛屋,于是快速上了台阶。
东初的嘴角上露出嘲笑。
家驹院子里,亮着灯,院子很大。
北屋的左书房里,二太太戴着眼镜给孩子们批改作业。她对哪一个孩子都很亲,看不出哪是她生的,哪是翡翠生的。这时,孩子们的作业还没做完,她自己在台灯下看书,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孩子。
翡翠的房里,家驹正和翡翠下围棋。二人都身着便装。
翡翠落下一个子儿,抬眼看着家驹,偷偷地笑。家驹点上烟,进行“长考”,越看越不知道该把子儿下到什么地方,左右扭了扭脖子。翡翠说:“别下了,我看你的脖子不舒服。”
家驹笑笑:“没事。”说着把子儿落下。
翡翠说:“你要是下到这里,我就‘征子儿’了,我看你好像心不在棋上。”
家驹推开棋,背靠在椅子上:“唉,是心不在焉。”
翡翠起身给他端来碗茶,放在家驹跟前,说:“我看你这些天情绪不高,是不是在洋行里干得不顺心?”
家驹抽着烟:“也不是,都对我挺好。自从离开了六哥,我就劝自己,尽快从染厂的影子里走出来,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包括来和你下棋,和老二出去看话剧看电影。可是,我好像那魂儿留在了染厂里,所以打不起精神。昨天我去见了苗先生,谈了一下午,苗先生也说我离开六哥不对。”
翡翠说:“那你就再回去,你整天这样无精打采的,都不像以前那个人了。”
家驹笑笑:“我再适应一段时间看看。我觉得时间长了,也就好了。我是想在洋行里,从另一个侧面帮帮六哥。”
翡翠说:“我给你捏两下脖子?”
家驹说:“不用,你就陪我坐一会儿吧!”
翡翠笑笑:“我看你这一段时间也没怎么看书。还是咱爹说得对,活到老,学到老。”
家驹说:“我以后在家不看书了。洋行里不忙,我在那里看,回家之后,也该陪着你俩说说话。跟着我,也没享了什么福。亏了你还大度,没弄得整天争争吵吵的,这就不错。当初我回国的时候,说要教你拉提琴,这些年一直也没空。我自己也忘得差不多了。等我恢复过来之后,我就兑现当初的诺言。”
翡翠很感动:“咱都老了,平平静静的,这就很好了。除了那回滕井朝咱家里打枪,我看周围的人都没我过得好。”
家驹笑笑:“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翡翠笑着:“等一会儿让老二陪你出去走吧,省得你光守着我,让她心里不高兴。”
家驹点头:“都不错,这没什么。前人的句子里,有‘执子之手’和‘相濡以沫’,这些境界我都体会到了。”
翡翠说:“家驹,自从你离开了六哥,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过去的那些玩闹也没了。我和老二在家里也说,你在六哥跟前,还觉得自己是个兄弟,是个小孩子,总是有个依靠。现在自己在外面做事,自己独当一面。从这一点来说,这也是好事。”
家驹无语,只是苦笑。
翡翠说:“那时候我刚到青岛,我和老二,俺俩整天怕你再弄个老三回来。现在俺俩不怕了。”
家驹却说:“你俩这是高抬我了。我远没有你俩想象的那么好。人毕竟是人,女人无所谓正派,正派是受到的引诱不够;男人也无所谓忠诚,忠诚是背叛的筹码太低。道德的力量是很有限的。当然,老三我是不会弄了。”家驹轻轻地笑。
翡翠努着嘴:“我过年的时候,把你这话学给咱爹听。”
家驹笑着说:“夫妻间的对话,是不加修饰的。咱说点别的吧,这快成了哲学讨论了。”家驹的茶凉了,他正要喝,翡翠忙拿下,倒进痰筒,又换了一碗来。
翡翠说:“老二听六嫂说,那沈远宜会弹琴,她说她也会弹,只是弹得不好。她想让我给你说说,看看能不能咱也买一个?”
家驹笑笑:“买一个可以,但是我在家的时候不能弹,她那个水平我知道,弹得很差。你要是让买,那你在家里听吧。哈哈!”
翡翠觉得自己挺有面子:“我能告诉她吗?”
家驹点点头:“我明天就从上海订一个,用六哥的话说,就是‘这里还住着个弹棉花的吗?’哈哈……”说时,家驹学寿亭的神态。
翡翠也笑了。这时,有人轻敲门,家驹说:“弹棉花的来了。”接着高声说,“请进!”
二太太进来,见二人正在笑:“我来得不是时候?谁赢了?”
家驹伸手请她坐,翡翠站起来拉过把椅子:“坐,二妹。还没等下完,就说起你的那钢琴来了。”
二太太说:“我是随便一说,家驹知道我弹得不行。只是孩子们都上学去了,我和大姐在家里闷。”
家驹说:“对你这种谦虚,六哥有专门的评价。坐下。”二太太坐下了。家驹接着说:“那年在青岛,我和六哥闲遛,遛来遛去遛进了乐器铺,正赶上一个二十多岁的少爷在那里买三音号。那少爷虽是买,可是吹不响。出来门后,六哥说:‘买这东西合适,就是吹不响,还能卖铜,比买胡琴划算。”’
二太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翡翠拿过家驹的外衣,对二太太说:“你陪着他出去走走吧,家驹刚才说他有点闷。我去看着孩子们洗澡。”
寿亭从高岛屋里出来,上了东初的汽车。
东初问:“滕井放了些什么屁?”
寿亭说:“还没等他放出来,就让我给堵回去了。看来他是想在济南鼓捣点儿事。”
东初说:“你在上头看见訾文海了吗?”
寿亭说:“看见了,他那根文明棍我认识,就挂在走廊的衣帽架上。”
月色如水,二太太挽着家驹散步。
二太太说:“这些天你一直不太高兴,难得今天有这样的心情。”
家驹说:“我爹常对我说,平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我现在还做不到,最多也就是安静罢了。”
二太太说:“我看这就挺好。这些年随着不断的陶冶,想起当初来,真觉得很幼稚。小布尔乔亚式的生活,多是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我教教孩子们,陪着你和大姐说说话,不也挺好吗?”
家驹拍拍二太太挽着他的那只手:“人生却待中年后,炉火是看纯青时。我出洋的时候,十分鄙视中国文化。咱这也算老了,倒是觉得中国文化里,有很多精辟的人生见解。昨天在洋行里,看了胡适之新近的两篇文章,觉得很幼稚。又读了罗素在中国大学里的讲演稿,我觉得他还不如胡适说得透彻呢!”
二太太自谦:“你说的这些,对我来讲就深了一点。我也就是看看新月派的那些诗。”
家驹侧头问:“感觉怎么样?”
二太太说:“我觉得还行。”
家驹笑了:“你感觉行,这就对了。那些诗就是写给你这种水准的人看的。当年我看泰戈尔的那些诗,就觉得一句好。”
二太太抬着脸问:“哪一句?”
家驹说:“‘亲爱的,不要未向我告别就走啊!’平白如话,很真诚。其他的我就没看出好来。”
二太太说:“徐志摩这是死了,要是不死,你这话让他听见,准得讨伐你。”
家驹笑着说:“徐志摩的飞机就撞在济南的白马山上,不用他讨伐,选一天,让东初开上汽车,咱们一块儿到那里看看,也凭吊凭吊你的偶像。”
二太太说:“一说东初,我倒想起来了,他太太兰芝,今天来了咱家,动员我去妇女建国会做点社会工作。”
家驹淡淡地问:“你怎么说?”
二太太说:“我没答应。我觉得那地方太乱,什么人都有,还有訾有德那样的男人。大姐也是这个意思。”
家驹说:“这就是成熟。做人要懂得‘避’,有些人,你认识,不如不认识。”
二太太点头:“咱们走出来很远了,往回走吧。”
二人挽着,地上投下了夫妻的影子,大致也相当于新月派诗里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