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劝了一番,小小让她们回去歇息,自己想静一静。众人一走,小小面对窗外的渔家灯火,眼泪便扑簌簌落下来。往事如梦般涌现在眼前。松衫小路上有他们的足迹,西山花丛中有他们的欢歌笑语,县衙大堂上有阮郎凛然的姿态,楼下庭院里有他们亲手栽种的青松……一幕幕,一重重涌现在眼前。一会儿又在幻想她的阮郎不会把他抛弃,朱选之说的是骗人的假话,阮郎还会回来的,说不定已经动身,不久就会回来的。
想一想,念一念,泪流一会儿,又笑一会儿,如此悲悲喜喜只坐了一夜,只到断雪来看望她,才看见她趴在桌上睡着了,腮边挂满泪痕。断雪心想这个情种该是是哭了一夜吧。
虽是夏天,但是小小衣衫单薄,晓风吹来还是有点儿凉意,断雪又不好把她叫醒,就找了一件衣服给她披上。
小小感觉身边有人来,思想还在梦中,以为是阮郁,忙起身叫道:“阮郎回来了!”她把断雪认作了阮郁。
断雪慌忙扶住她说道:“妹妹,你真是情痴如此,我是断雪姐。”
小小这才明白过来,刚才是在梦里。断雪扶她躺倒床上,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发绀,用手在额头上一摸,烫手得很。断雪给她到了一盏开水让她喝下,然后慌忙下去找斧头去请郎中。
郎中给小小看了病,说是没有大碍,开了一些药,并嘱咐让病人多出去走动走动,寻些开心事,少呆在屋内沉思。
如此,小小又大病了一场,只过了十多日方才渐渐复原。还好,小小性情豁朗,喜得这钱塘山水,虽然花前月下仍然思念她的阮郎痴心不改,但是白日里却仍坐了油壁车让斧头拉着纵情于山水间。
在小小得病期间,有打听得消息的,便纷纷买了礼品前来探视。贾姨妈就告诉这些人说:“甥女病情需要静养,各位的礼物我先替她收了,各位的心意我会传达给她,等甥女病好,让甥女好好陪陪各位。”
但是自此之后,小小就变得少言寡语,虽有痴心少年前来拜访,但必先经贾姨妈相面,若是些舍不得钱财的,就打发了去,所能中意的必须是人物俊雅又舍得花银子的,才能与小小见上一面,若趁得小小的心意,便可听小小抚琴一曲,若不称意的,便是一语不发。如此则是打发的多,应酬的少,所与他们交往的无非是琴棋书画,觥筹飞传。
但是小小花容神韵,虽悲亦美,若喜更娇。语言沉默之时,如同皇帝的封令,谁敢去开!她要是身体疲倦,谁敢强交一语!只等她高兴的时候,才敢踊跃追陪,真的是睡到日中啼鸟何敢惊梦?闲行月下,花形始得相随。没有一个敢轻言狂语惹其不悦。如此则赢得了一个冷美人的雅号。小小就是美在冷淡中,若偶出一言,眼波飞流一盼,便叫人神魂颠倒,只感念其多情,绝不嫌其简慢,因此身价日高,交往更广。正如吴墨浪子所说“苏小小但知有风流之乐,而不知有拂逆之苦。以一钱塘妓女,而春花秋月,消受无穷;白面乌纱,交接殆尽。或爱其风流,或怜其娇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调笑,无不人人赞羡,处处称扬。”
但是小小的心却在两处,一处山水,一处阮郎。在她的心中,阮郎已是她思念的一个渴望,纵然她知道阮郎已不可能再回到她的身边,但她的心却一直在等,常常月明风清的时候携琴于钱塘畔弹奏《黄金缕》,她幻想阮郎听到琴声会回来。但是,清风不肯传琴音,小小等不来阮郎一纸飞鸿。
小小回到镜阁,只要一坐在窗前,眼里就不由得流出思念的泪,心中的话儿她有嘴说不出,只好把那满心的话儿和思念赋予诗笺,一边流泪一边写道: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
燕于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
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
也许无处释情,小小更加痴情于山水,往往整日乘着油壁车,去寻那山水幽奇,人迹不到之处,纵情凭吊。
刚刚有些好转的心情,忽然这一日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一封信,展开一看正是阮郁的信笺,只见上面写道:芳卿鉴启:自与卿别,夜不成寐,食不甘味。本想别后不久即可再会,不想家父不念儿女一片真情,棒打鸳鸯,强令郁与公主婚配。阮郁为保家安只好委于公主石榴裙下。然郁思卿之甚,窃想卿可来京师一会,郁当金屋相奉,令卿荣华尽享,虽不能为正室,亦强似那青楼。卿明眼慧心,郁言之于此,望卿三思为盼……
小小再也看不下去,泪水模糊了双眼,嘴里喃喃说道:“阮郎负我,阮郎负我!有情人对无情面,金屋玉宴又如何?”想了一会儿,哭了一会儿,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高僧昙起大师的话来,心中豁然开朗,忙取出一张诗笺,提笔写道:君住襄阳妾生吴,无情人寄有情书。
当年若也来相访,还有于潜绢事无。
写完,把它封好,明日让送信人稍与京师,小小的心释然多了。
转眼夏过秋凉,天气秋高气爽,风轻云淡,小小的心也似那万里碧空清高爽朗,少了许多忧愁。
这一日,正值晚秋季节,满山枫叶红遍,又正好是夕阳洒余晖,晚鸟归山林的时候。如此美好的晚景,小小岂能错过!她让斧头拉着油壁车四处观赏满山的红枫叶。不知不觉游到了石屋山中、烟霞岩畔,此处,白云低压,红叶满山,可爱异常,小小遂叫斧头停了车儿,细细赏玩。
脚随景移,不知不觉便游到了山中的一冷寺前,转眼中忽然看到一个落寞书生卧倒在寺门前。小小心想:“如此凄凉之地,他为何卧在此处?”心里想着,就叫上斧头走到那公子跟前。
小小见这公子正值青春壮年,相貌英俊不俗,心中忽然想起她的阮郎来。情发于中,她便俯下身去轻轻叫了声:“公子怎么卧在这寒凉之地,不怕伤了身子么?”
那书生听见有人叫他,便慢慢睁开眼来,忽然见眼前出现一位仙女,便要起来,可他好像用尽了全力也只是抬了抬头,没能坐起来。
小小大惊,对斧头说道:“这位公子可能病得不轻,你快把他扶起来!”
斧头答应一声,便扶起公子,让公子靠在他的怀里。
那公子迷蒙着无精打采的双眼,蠕动着嘴唇问道:“是……仙姑……降临么?”
小小忙回答说:“妾乃钱塘苏小小,品微身贱,不是什么仙姑,但却能识英雄。今见公子卧倒在此冷寺中,故前来一探。不知公子为何沦落到这般地步?”
那公子使足了力气对小小抱了抱拳,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果然是苏芳卿么?久闻大名,只是不曾谋面。我本一寒儒,今落寞此处,功名不就,无颜回江东……”停了停又说道:“我已四天没吃东西了……只想去寻无常……”说道这儿就把头往斧头肩头一靠,就再没了抬头的力气。
小小赶紧让斧头背他放到油壁车上回家去。
小小的香车还没到家,早就有许多贵介与富家子弟,或携樽在他家坐待,或治席于画舫,遣人来请的,纷纷攘攘。一看见小小的香车回来,便蜂蝶一样涌了过来。他们见小小步行前来,便都来相邀。
小小则是一概回过:“我今日自作主人,请了一贵客,已将到了,没有工夫,可拜上列位相公爷们,明日领教罢。”
这些人哪里肯信,说道:“苏姑娘一向不说真话,你一人踱步回来,哪里邀贵人唻?”
小小笑道:“贵人就在车中。”
这些人就忙去香车里观看,一看是一昏昏沉沉的褴褛书生,就像是见了瘟神一样哗地散开了。
一个公子就笑道:“苏姑娘一向慧眼识英雄,今日怎么相了一个赖狗熊?哈哈哈哈!”
众人也都跟着哄笑。
小小微微一笑道:“那各位说说何样的人才算英雄?”
那公子说道:“所谓英雄,乃是相貌魁伟,仪表堂堂,体态丰满,精神抖擞,而这位怎能算是英雄?”
小小笑道:“不知公子可否知道千里马?那千里马被人放进驴、骡群中,千里马乃是谦谦君子、凌云志士,宁死不肯与驴、骡为伍。”故意叹了口气说道:“唉,可惜瘦了千里马,让那群驴骡灌得脑满肠肥。”
说完,也不理他们,甩袖进入院内。留下那些公子爷们个个唏嘘不已。小小让斧头把青年公子背上镜阁,放到自己的香榻之上,又吩咐人做了一碗莲子粥和一些软食给那公子吃。
公子微微睁开眼,蠕动着嘴唇说道:“芳卿为何救我,还是让我死了干净!想那颜回一生苦读,到头来还是被活活饿死,如今看来,即使满腹经纶又有何用?”
小小劝道:“公子怎能说这些没志气的话唻?妾虽品贱身微,但一向眼里不差,你若只想一个死字,妾今救你又有何用?岂不叫门外那些草包饭袋说我苏小小眼瞎,错把狗熊当英雄?”
那公子听小小这番一说,眼泪就流了下来,哽咽说道:“以往只耳闻苏芳卿乃女中俊杰,不想今日一见果真让须眉低首。我鲍仁就为芳卿这一番感人劝言也要活下去。”
鲍仁在小小精心照料下,过了两天渐渐恢复了精神体力。这天清晨,鲍仁早早起床,梳洗净面,整理衣冠,由斧头陪着来到小小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