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招呼鲍照坐下,把炭火拨得旺旺的,又亲自为鲍照捧上一盅茶,悲切地说道:“我听斧头说,昨晚上鲍小姐还看书呢,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鲍照悲痛地说:“她这个病,我知道是好不了的,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她突然说不行了,就拉着我的手说:‘苏姑娘敢爱敢恨,令晖自愧不如,唯有那把漆名琴相赠,请兄长代为转送!’”说着就把一个黑绸布袋双手捧至小小面前,“令晖心中还是把姑娘看得很重的呀!”
小小抚摸着琴默默不语,只有泪水扑扑簌簌朝下掉。
贾姨妈见小小不说话,只是默默掉泪,就提醒道:“小小,该不该给鲍小姐化些纸钱去?”
小小摸了一把泪水,慢慢站起来,窗外已近黄昏,雪依然下着,她喃喃说道:“鲍小姐活着清贫如洗;死了,纵有再多的银钱又能如何?还不如这漫天飞舞的白雪,才真真正正撒下的是哀者悲痛的心。”
鲍照对贾姨妈说道:“苏姑娘说的极是,若老天不怜令晖,又怎能让天下俱缟素!”又对小小说道:“苏姑娘,我兄妹二人在外已漂泊很久,令晖的愿望就是死后能回家乡。我想趁令晖尸骨未寒之时,明日就动身回东海老家。”又说道:“苏姑娘,以后我们相见有日了,小小说道:“鲍相公今后打算到哪里呢?”
鲍照苦笑道:“没有了令晖,我也就没有什么牵挂了;朝廷已不是容身之地,等安葬了令晖我就归隐山水,也学苏姑娘纵情山水,落个后半生的清闲自在。”
道:“鲍相公若能如此看待人生则为明士矣,做那陶公‘采菊东篱下’岂不强似朝廷之杀戮!”
鲍照抱拳道:“苏姑娘仁之见,想想鲍照前半生所为真实愧不如金粉。”
小小道:“鲍相公不必自责,想想相公做官之初衷也是想为朝廷出力,为天下百姓造福,怎奈此天下纷乱之际,朝廷又昏庸无能,放贤达之士于四海而不用,争权夺位、骨肉相残,为一人之私欲而涂炭天下之苍生,又加之北虏侵我中原,多少英雄豪杰为国捐躯,凡此种种岂是您鲍相公一人所能为?”
鲍照再次抱拳道:“苏姑娘能把天下看得如此透彻,真是巾帼中难能可贵。”
小小道:“小小只是从书中所见,日里卿士中所闻。鲍相公,在您明日带鲍小姐灵柩还乡时,小小希望鲍相公从钱塘县城大街一过,容小小送鲍小姐一程。”
鲍照深为感动,答应了小小的要求,还说道:“我想令晖在天之灵也乐意您送她一程。”
第二日,雪仍然下个不停,大有把山川埋没之意。小小早早起来,仍是一身素服,把头发披散在肩上,抱着漆名琴,也不与任何人打招呼,径直朝外走去。幸好,老木匠起得早,正在院子里扫雪,忽然看见小小独自一人匆匆出门,心下狐疑,赶忙回去把斧头叫起来,并吩咐他好生保护着苏姑娘。
斧头知道苏姑娘要去送鲍小姐,慌忙穿上衣裳直追上去。
“小小姐,雪下这么大,你也不打个伞,淋病了咋办?”斧头追上小小皱着眉头说道。
“我没那么娇贵!”小小回答,没有停下脚步。
不多时来到了钱塘岸松衫路上。钱塘江冰雪覆盖,天空一片苍茫;一溜松衫披着白雪,像守孝的亲人。小小盘腿在路中央坐下,把漆鸣琴横摆在两腿上,轻轻弹起《招魂曲》,琴音深沉凄沧,如诉如泣。
斧头一见大惊,这样坐在雪地里,那雪见了热身子化了水岂不冻坏了身子。可是小小又不听劝,他只好拔腿跑回镜阁,把小小卧雪抚琴的事一五一十给贾姨妈说了,贾姨妈和众姐妹纷纷去找能隔水的垫子,能当风雪的蓑笠,一行人忙了大半天慌慌张张来到小小卧雪处,好歹劝说一番,小小才从雪地里做到草毡上,但是拒绝了披蓑笠。
有早起的游人,认识小小,问明原因,见此情景,无不感动得落泪。
琴声哀怨,雪花在琴弦上飞迸,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只见一辆骡车从风雪中走来。大家回头看去,已经猜到是鲍小姐的灵柩来了。骡车碾压者地上的积雪,发出的声音像在呜咽。车旁跟着鲍照和两个穿着素服的丫鬟。
灵柩越来越近,小小改变琴曲谈起《诉衷肠》。灵柩来到了小小的身边停下,小小又改变了琴曲弹起了《高山流水》,这是知音的倾诉。
小小起身让灵柩过去,仍坐在雪地里,又弹起《送魂曲》。鲍照请两个丫鬟对小小谢了孝,又深深对小小一礼,然后扶着灵柩朝风雪中的漫漫长路上走去。.小小依然坐在雪地上抚琴,泪凝双腮,只到鲍小姐的灵柩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一个真正的知己走了,小小心中倍感孤独,尽管每天仍是宾客满门,只是再也见不到能够倾心的知音。小小的心也如这寒冬一样冰冷。
那日送鲍令晖使小小感了风寒,回到家里就发烧,还咳嗽不止。众人慌得前来服侍;斧头又请来了郎中,郎中开了些草药,嘱咐如何服用,又叮咛不到春天就不要再到外面去,免得病情加重。
小小在贾姨妈和众姐妹的精心照料下,过了十多日才好转来。若是不让小小出门,岂不是让他活活闷死?天一放晴,小小就把郎中嘱咐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如往日一样踏雪纵情,赏梅赋诗。
一连半月的大好晴天,江南不是北方,本也不算冷,眼下的积雪早已融化殆尽,露出干干的路面来;只有远处西山山阴处残雪未尽。
这一日,冬日融融,恰似小阳春,小小被田翰苑家请去赏梅还没回来,又有人前来邀请。
贾姨妈出来看时,见是一青衣官差,就问道:“您是哪家官老爷差使?我们家姑娘被人请去赏梅去了,恐怕要明日才能回来。您家官人要是想请我们家姑娘吃酒,可留下一个请她的帖子,待她回来了才可去赴席。”
那差人厉声说道:“谁来请她?是孟观察相公叫她前去佐酒!”
贾姨妈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双手掐要说道:“我们家姑娘从来不晓得怎么样做酒,既要做酒,何不到酒肆中叫一个去?”
那差人气得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没法,只好回去复命。
原来这姓孟的官人原是上江观察使孟浪,自恃年少多才,闻苏小小之名,只以为是谣传,不信红裙中又这样的奇人,偶因有事来西吴境地,路过钱塘,胸中原有一个苏小小横在心头,就思量着见她一面,于是就借游湖之名,叫了大楼船一只作公馆,备下酒席,邀了宾客,遂差人去唤苏小小来佐酒。
那差人回来把贾姨妈的话原原本本回禀给了孟浪。孟浪沉吟一会儿,心想:“她一个妓家女儿,哪有在家闲着的道理?等明日再唤吧。”
到了次日,孟浪又早早派差人前去传唤。差人领命不敢怠慢,匆匆忙忙就赶到了镜阁小院,却见大门紧紧关着,只好到别处去转转。等转了一圈再回来,门已开了,便进去询问,那贾姨妈一见又是昨日那个差人,便回道:“刚才有信,说是要回来了,但是水深路遥,一时怎能到家?最早也得到午后。”
差人一听,急得没法,只好又去到处转转,赏赏钱塘风光。到了午后,差人又去询问,说是还没有回来。差人怕误了大事,不敢再离开,就坐在门前呆等,直等到日落也不见来,黄昏也不见影。只到夜静更深,方看见两三对灯笼,七八个管家,簇拥着一驾香车儿,沿湖而来,到了门前下车时,差人忙忙要上前呼唤,只见小小已酣酣大醉,两三个侍儿一齐搀扶了进去。众家人只打听明白,说苏姑娘已睡下了,方敢各各散去。差人见他如此大醉行径,不敢前去打扰,只得再回去禀报。
孟浪问道:“她真是醉了么?”
差人回道:“小的亲眼所见!三个丫头都搀她不动。”
孟浪说道:“好吧,那就再饶他一回,若明日再左推右推,本观察定不会饶她!”
到了第三日,差人又去询问,侍儿说道:“昨日晚间喝得太多,如今还酣睡不醒,谁敢去惊动他?”
差人道:“你快去告知她,这孟爷乃上江观察使,官大着哩!叫了三日,若再不去,他性子又急,只怕惹出事来对你家姑娘不利。
侍儿笑说道:“有舍子事?和尚道士,去迟了,不过罚两杯酒罢休了。”
差人听得不耐烦起来,只好走回船中禀道:“小人再三催促,那娼妓只睡着不肯起来,全不把相公放在眼里!”
孟浪听了,勃然大怒道:“一个娼妓,怎么这等放肆?须拿他来羞辱一场方快我心!”
又一想自己是官人,自己去拿她,她定然不怕,必须托府县立刻拿来,她才晓得利害。”
即差人到钱塘县衙去说。县令朱选之一听说是孟观察使到,晓得他是要津权贵,况且情性暴戾,哪敢怠慢?又想到以往那娼妓差点儿要了自己的性命,正好寻她报报私仇。于是就亲自带人前去捉拿。